小城里的瘦小身影——谢关友之妻金兴梅
(原载2009年7月号《军嫂》)记者牛鹏飞
谢关友,浙江绍兴市人,1976年12月入伍,中共党员,1985年3月8日在云南老山地区攻打小尖山的战斗中,时任“硬骨头六连”副政治指导员的他,因抢救伤员而光荣牺牲,年仅28岁。敌人的炮弹击中他时,他一面将流出来的肠子往里塞,一面对前来抢救他的战士说:“我不行了,你们要注意……”战后上级党委给他追记一等功。
谢关友的妻子金兴梅本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她说她不想回忆那个恶梦。在她儿子谢骏的劝说下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从北京来到绍兴,已是6月11日的傍晚。
最初电话相约时,我称金兴梅为大姐,虽说她大我将近二十岁,但不知怎么,在我心里总感觉她很年轻。也许是因为年轻的战士谢关友的缘故,将他们的爱情和梦想永远定格在那个时代。
在金兴梅工作了近三十个春秋的绍兴某医院的药房我们见了面。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她黑色的头发杂着些白发。身体很瘦小。腰略弯。她颠来跑去在单位的食堂里,为我点菜、端菜、买啤酒,极为热情。我觉得很是不好意思,竟然蹭了金大姐一顿晚饭。吃饭时,我说,这二十多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过来了。金大姐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谢关友牺牲之后的日子。又一想,她和常人可能感觉不一样,就问金大姐,您是不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她嘴角抽动了下,没回答我的问题,转过身,说,菜好了,我去端菜。当时她的眼睛有些潮。
一、
吃完饭,我们走到一弯湖水边,围一张石桌面对面而坐。刚问了第一个问题,金大姐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讲她和谢关友见到的最后一面。我给她不断递着纸巾,纸巾抓在她手里越积越多,成了一团。因为她的哭,她说的一些语句显得含混不清。她哭得厉害时,就不再说话,只听到哭声。我侧目望湖水,湖水很静,波光粼粼,远处一只水鸟一掠而过。她说,那一次,谢关友在家呆了三个小时就走了。他和她一起给儿子洗了澡,说说笑笑的,和往常一样。然后,他提出给她洗,她不肯。第二天上班,一个来药房配药的人跟她讲,谢关友上前线了。金兴梅说当时她一点也不担心,觉得迟早他会回来的。可是等啊等啊,就是等不到他的来信。谢关友一名战友的妻子告诉她,这段时间,谢关友没时间给你写信。后来,她才知道,其实别人都知道他牺牲了,只有她最后一个才知道。他曾在一封信里告诉过她,3月份再打一仗就可以回家了。然而,就是这一仗让他再也不能回来。也让金兴梅牢牢记住了一个日子——3月8日。于她而言,这一天不是节日,而是她最怕过的一天。
金兴梅得知谢关友牺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那天,部队的人在金兴梅母亲的陪同下来到了她家。她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部队的人给她带来的物件中,有两封谢关友早已写好的遗书,一封是写给她的,一封是写给不足一周岁的儿子谢骏的。读了遗书她才知道,最后的相见,是因为一位朋友在钱塘江大桥帮他截了一辆小面包,不然,他是没办法没机会回家了。他在遗书中告诉她:“当时,我是既矛盾又痛苦,怎么跟你讲呢?后来就下了决心不告诉你(去前线打仗),否则你会难受极的,一下不能接受……”
二、
一切都从美好开始。金兴梅觉得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和他一起下乡的日子。此前,他们是小学同学。初中时因为谢关友转了学就没见过面,直到他们到了离绍兴二十多里的乡下才得以重逢。那些日子里,他们五十几个少男少女,一起唱歌,一起干农活,一起烧火做饭,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很是快乐。当然,最难以忘怀的还是独属于她和他的时间和空间。她记得他俩一起划着小船去河对岸的村庄碾米,她还问他,你会划船吗?他说,跟我在一起,你就放心吧。她记得他经常骑自行车带她从乡下回绍兴的家,坐别人的自行车,她很怕,坐他的自行车,一点也不怕,很稳。他下乡一年多就去当了兵。五年后,她也离开了乡下,考上了嘉兴的一所中专,学药剂学。金兴梅不清楚他们怎么好上的,反正就自然而然好上了。她去过他的部队,偷着听过他给战士讲课,觉得讲得头头是道,讲得很好。他们一起游西湖,下了雨,他给她买了把伞,很便宜,他说以后,会给你买把好的。他探亲休假,每天晚上到她上班不久的医院接她回家。医院里一些对她跃跃欲试的小伙子见她已名花有主,不得不遗憾的望而却步。然而,他们的爱情并非一帆风顺。她的母亲死活不愿意让她找当兵的。她决不动摇,不相信任何话,只相信爱情,只相信他,她和他,幸福地建立了小家庭。他们恋爱了八年时光。
心灵上的幸福抵得住生活上的艰辛,却无法抹去深痛的记忆。她剖腹产后,他只照顾了10天就回了部队。她一个人照顾着自己和孩子。婆母中午从单位食堂带饭给她。两个月后,谢关友再次回家时,她问他:“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他说:“我知道,我不敢问。”
这两个月,金兴梅是哭过来的。那时哭,谢关友虽不在身边,但总还有个盼他回家的念想。打他牺牲后,她的哭就没了着落,也可以说是欲哭无门。母亲不同意她的婚姻就是担心当兵的命悬一线。她的不幸竟让母亲言中,她更不好到母亲身边落泪了。她更不能对着无知的孩子哭。可她怎能不哭呢?就是现在遭难时,她依然会哭。她会躲在淋浴室里哭,水开得大大的,没人看见,没人听见。然而,水可以冲掉她的眼泪,却洗不掉她心中的郁结。
“有什么事我都是在心里藏着掖着,有什么难处我都是自己扛着,不敢讲,不想讲”,说到这里,金兴梅哭着给我讲了一个梦。2006年,儿子浙江大学毕业后,很难找到工作,每次考试都能过,可一到面试就卡壳。金兴梅日思夜想也不知如何给儿子帮上忙。梦里她想给谢关友打个电话,可怎么都找不到他的电话号码,急得都哭了。梦醒后,她突然想到了谢关友的一个战友。她后来联系到了他,在他的帮助下儿子谢骏的工作得以安排。
三、
金兴梅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谢骏。谢骏三个月就进了托儿所。金母因金的婚事一直耿耿于怀,不肯帮她带孩子。谢骏刚上幼儿园的一天,金母听说幼儿园有一小孩让老师绑了起来。金母过去一看,正是自己的外孙被绑在童车上。老师过来解释说,因他哭闹不止怕从车上掉下来。金母很是心疼外孙,自此开始帮金兴梅带起了孩子。
谢骏小时候很调皮,蹬梯子上房的,让金兴梅总是担着心。可突然有一天,不知怎么,谢骏竟然不会走路了。金兴梅背着他从一楼到五楼,给他检查。医生说是小儿麻痹症。那些日子,她不得不背着他上学,背着他看病。那天,看到在床上玩变形金刚的儿子无知无畏无忧无虑的样子,金兴梅的心里五味杂陈。“儿子走不了路了,大了怎么办啊”,想着想着就放声大哭。后来,她感觉儿子不像得了小儿麻痹症,就停止了给他打针。没想到,慢慢地他又能走路了,算是让金兴梅虚惊一场。不久,儿子告诉她,他是从高处跳下来伤着的,当时怕挨骂,不敢说。
儿子只要好好的她什么都不在乎。儿子小学时成绩不好,她一点也不在意。只是那次开家长会,家长们都争前恐后的问着儿女的考试成绩,在班里排第几。金兴梅知道儿子成绩不好,压根就没打算问。不想老师却主动跟她说,你就不用问了,反正你儿子每次都考不好。听了这种话,听到那种嘲讽的语气,金兴梅很生气,可当面什么话都不敢讲。回到家,她把儿子大骂一顿。不骂不争气,自挨骂后,谢骏的数学连着考了五个一百分。其实,她并不指望儿子将来荣华富贵,只求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四、
谢关友离去,幸福戛然而止,生活变得支离破碎。金兴梅经历的很多事都记不清年月日。也许的确如此,小人物的生活不是编年史,不是大事记。她甚至记不清和现在的丈夫是何时结的婚。
谢关友在遗书中对她说:“梅,如果这次我为国献身了,我相信你能坚强地生活下去。另外,因为你毕竟是还不到三十岁的女同志,凭你的容貌和为人,再成立一个小家庭是没有问题的……”可她的改嫁并不像他说得那样简单。一开始,婆家让她把谢骏留下来想去哪儿去哪儿。可她就是舍不得谢骏。谢关友的父母刚刚失去儿子,也很痛苦,担心谢关友的独苗随她改嫁后改了姓。为此,她还和婆家之间产生了误会。婆家把她当时住的房子换了新锁,让她进不了屋。没办法,她找到了和谢关友一起上过前线的弟弟建平。谢关友牺牲后,建平对金兴梅母子一直很照顾。他从父母手上拿来钥匙给了金兴梅。不久,金兴梅收拾了一些简单的家用就另搬了家。提起这些,金兴梅对我说,当初我真要是扔下孩子不管,一个人嫁了,就不遭那么多罪了,到什么时候,我不还是儿子她妈,你说是不?没等我说话,又说,我说是这样说,我能扔下他不管吗?他毕竟是谢关友和我生命的延续。
当年,谢关友的事迹在全国报道后,金兴梅收到了很多来信,其中有不少部队官兵的求爱信。金兴梅给部分人员回了信,她说,你们都是小弟弟,不能太感情用事。她身边追求她的也很多。她现在的丈夫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她的同事。他离异后,儿子由原来的妻子带。他经常照顾金兴梅母子,手很巧,什么活都会干,有时,金兴梅上夜班,他还帮她去学校接谢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觉得他是真诚待她,在单位要安排她去杭州参加一个月的培训学习之前,终于和他结了婚。那时,谢关友牺牲已十年有余。对于她现在的丈夫,她不愿跟我提太多。
“过去的事忘不了,眼前的事记不清”,这是采访中金兴梅说得最多的话。她不想提起过去的事,可过去的事从心里怎么都驱不走。过去的事里有谢关友。谢关友在她心里扎了根,拔都拔不掉。下乡时,谢关友为她自制的削果皮刀至今她还在用。谢关友的草绿色军被至今还在盖。就连他现在的丈夫也会穿谢关友当兵时发的绒衣。谢关友的信件和照片她从不往墙上挂,而是藏在抽屉里,但总会不由得拿出来“偷”着看看。有一张照片,她没给任何人看过,包括儿子谢骏和谢关友的父母。照片是谢关友的一个战友寄过来的。照片上,谢关友躺在担架上,全身都是绷带。她不敢想象,他体内的80多块弹片是怎么取出来的。
可是,“眼前的事,说忘就忘”,金兴梅说她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了。别人按属相给她推算应该是五十三了。再有两年就该退休。可她还想多挣几年钱帮儿子把房买了。她说,三十五六岁眼睛就花了,完全是哭伤的。给患者拿药时,看药方老看不清,必须带老花镜,务必小心又小心,不然,出了差错会扣她的奖金。以前,她没太把钱当回事。谢关友牺牲后,她只拿到了两千元抚恤金,可她没任何怨言。她觉得她挣的钱够她们娘俩吃了喝了,够交儿子学费了,就行了。可现在才知道,没钱是多么遭难。谢骏在杭州一事业单位上班。杭州房价很高。金兴梅打算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凑钱给儿子买房。她现在住的房子是2000年买的,一部分是商品房,一部分是房改房,当时用了谢关友的工龄,所以现在她必须先去公证一下,方能卖掉房子。她想,谢关友的父母也会支持的。如今,他们早已消除了误会,一家和睦相处,一切都会为谢骏着想。她还奢望从杭州买套经济适用房。为此,她专门去了一趟多年未曾联系的谢关友生前的部队,看能否让部队出面做做地方有关部门的工作。那天晚上,她住在儿子的只有十多平米的出租屋里,挤在一张床上,身体紧贴着墙,睡起来不是很舒服,但只要和儿子在一起,就感到很幸福。
金兴梅还指派了儿子一个任务,于网上推荐了谢关友参加“双百人物”(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和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的评选活动。我随机问了一些绍兴人,大多不知道谢关友是谁。也问了部队一些官兵,知道的人也很少。我担心谢关友评不上。金兴梅大姐说,那也要争取一下,算是对他有个交待。
金大姐的讲述早已归于平静。不知不觉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天色暗了下来,周围的灯光洒在湖水里,生出了些许暖意。她从单位到家要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不能再聊了。
和金大姐一起去推自行车时,她说:“我也有‘马自达’——马路上自己踏。”于医院门口我们握手告完别,她翻身上了她的“马自达”,穿过十字街头,融入在昏黄的灯光里,淹没在这个诞生了伟人鲁迅的小城里。
军嫂——金兴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