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生五把钥匙,串起上海搬家轨迹,竟藏着一座城市的烟火与旧岁月
开篇:昨天整理抽屉,翻出一把生锈的房门钥匙,锯齿一碰就掉渣。盯着这把钥匙,忽然想起在上海搬过的五个家:玉田的梧桐叶拍窗,中原居过两地,凤城花鸟市场的鸟叫,虹口的小桥流水,松江游泳池的漂白味——这些画面在铁锈里明明灭灭,看着鲜活,又脆得像要碎。房子搬来搬去,记忆倒越缩越小,最后成了掌心里几粒灰,一吹就散,落不回去了。但我清楚,那些日子里藏着这座城市的秘密,就躲在钥匙的齿缝里,等着我再把它们打开。
第一把钥匙
五十年代末,我裹着“大杨浦”的风降生在杨浦玉田,煤球烟与小河腥味混在一起,像一张褪色的底片。新村那棵梧桐,枝桠伸到三楼窗;童年的月光被树枝割成块,落在我玩的铁环上,铁环滚得磕磕绊绊。母亲在共用灶台挥锅铲,哧啦一圈,我就长大一岁;父亲在福州路市局,警察的职业经常晚回家,我们兄弟常围着母亲,听着车铃开门。长大了,我脖子上挂了第一把钥匙去上学,挂到红领巾变成初中装,仍听见梧桐在钥匙孔里沙沙地笑。
记忆里第一个家,是杨浦四平路玉田新村的三层公房。每层住着七八户人家,多是公安和系统邮电的职员,厨房和卫生间二、三户合用,不过也是上海五十年代第一批使用煤气的新村。小时候最盼过年,楼道里飘着各家的菜香,王家的炸丸子、李家的腌笃鲜,混着孩子们的鞭炮声,热闹得像一锅沸腾的汤。在第一个家生活了十多年,长大了,上完中学进技校。半年后,我放下了第一把钥匙,弃笔从戎。在部队那些年,还是很想家、想家的钥匙。
第二把钥匙
八十年代初,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离开四年的家。楼栋里已有几户老邻居搬走,搬来了几户不认识的邻居。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进了工厂三班倒,忙得连影子都逮不着,偶尔晚上撞见,也只是点头,笑里带倦。公共水龙头换了白瓷芯,一拧只有细细的“嘶嘶”,像病人喘气,再也接不到小时候那盆泼得满地银花的“哗哗”水。墙粉剥落,煤气味淡了,黄昏的大门口只剩我自己的脚步回声,拿着房门钥匙戳戳墙壁,心里盼望着也搬到新房子。
那年,单位分房政策最后一年。我赶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用老房子换到了新建的中原两房一厅。交房那天,我把老房子的钥匙交上去,换回新公房的钥匙,不锈钢齿口闪着金光,像一把未开刃的刀。阳台朝南,第一次把冬天的太阳整块搬进被窝,母亲在厨房间擦灶头,说这回终于像“家”。可夜里我梦见门外的风顺着钥匙孔溜进来,在客厅打转。醒来枕边有铁锈味,才知搬家不是迁徙,是把一半自己留在原处,让另一半在新墙缝里重新发芽。
第三把钥匙
那时,哥哥姐姐结婚已经搬出去了,我还没有成家,一家四口住着也算宽敞。不久,父亲单位又增配了一间房,在南市城隍庙附近,面积不大,却揣着老城厢的烟火气——推开窗能看见豫园的飞檐,早晚能听见小贩的吆喝。后来上海流行“调房子”,父亲托人把它换成了中原地区的公房,房子收拾得整齐,只是厨房和卫生间仍要和另一户合用。我就是在这间房里结的婚,每天去对面父母家吃饭,晚上才回来睡觉,钥匙圈上还串着父母家的钥匙。
单位最后一次分房,我把中原的那个房换到了杨浦的凤城新村。虽也是老式工房,却占了好地段,还是三楼。附近花鸟市场的热闹直扑过来,菜市场青菜带着晨露堆成绿山,鱼摊的水花“啪嗒”溅在水泥地上,卖菜的“再便宜五分”的声音裹着鲜鱼的腥气、韭菜的辛辣漫上来,混着三轮车“叮铃”的铃铛声,稠得化不开。我忽然就懂了:无论搬到哪,童年的树影总会找到新的裂缝,悄悄在天花板上发芽,沙沙作响,陪我听钥匙开锁的轻响声。
第四把钥匙
九十年代,我在一家集团任办公室主任,代表甲方与海虹宾馆合作经营,兼宾馆办公室主任。那时下班没个准点,客人投诉、突发情况常缠到深夜。宾馆离家远,便索性住值班室,可来回通勤太耗人,便申请把杨浦的家换去了虹口。从此虹口的钥匙跟着我三十年。齿痕被指尖磨得发亮,缝里嵌着当年的气息:深夜插锁时总沾着星子的凉,钥匙转开的“咔哒”声里,藏着那些在宾馆与家之间奔忙的日夜。如今摸它,锈迹下还能触到当年的温度。
第五把钥匙
转眼,我从国企下岗,辗转几家公司,最后落脚闵行马桥的企业。亲戚有松江空房,便让我们住。骑电瓶车上班也近,一住便是八九年。那串松江的钥匙,塑料柄磨得泛白,碰着电瓶车钥匙叮当作响。齿痕里嵌过深夜加班的月色,也沾过花园的泥土:小孩趴在书桌上刷题时,它静静躺在玄关;我写着小说熬到半夜,拧开家门时总带一身灰尘味;楼下月季从幼苗蹿到齐腰高,每年春天开得泼泼洒洒,钥匙插进锁孔的轻响,早和花香缠在了一起。
2016年腊八节,亲戚要回来,我们要搬回虹口自己的家。那天,搬家公司的卡车停在楼下时,我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的香樟树——枯叶在风里打着旋,枝桠还像从前那样斜斜探着。此时,手不自觉摸向口袋,那串钥匙带着体温,金属边缘被磨得光滑。把钥匙轻轻放在桌上,下楼和邻居告别。卡车缓缓驶离,后视镜里熟悉的单元门一点点缩小。风从车窗钻进来,忽然在想,这辈子总在迁徙,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而这一次,好像真的要停住了。
结语:当文章字敲完,合上电脑,我的眼前仍浮现着那五把钥匙。它们串起在上海搬过的家,也串起这座城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秘密。曾以为自己是株没根的草,在居无定所或频繁换房里晃荡,梦里总飘着昔日的云——以为永远扎不下根。如今望着已锈的钥匙在记忆里发烫,才懂那些划痕里裹着城市的呼吸。原来搬来搬去的日子,早把自己种进了城市的肌理。一辈子苦过累过,笑过暖过,都酿成藏不住的滋味,在钥匙转动的脆响里,轻轻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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