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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谈笑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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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卫国 发表于 2022-8-8 10:22: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派出所与“关东烟儿”
       院中孩子集体进派出所之事,倒也颇为滑稽。一日,一大帮孩子在二中操场打球,球越墙而出不见了,有人即翻墙寻球。正等间,忽一人大呼:快来呀,这儿有一小院,特漂亮,没人,好玩着呢。我们就亦翻墙进院。正在东看西瞧之间,突然院门大开,进来二军人,声言此院经常丢东西,此次可算抓住你们了云云。有几个腿快的,一看不好,撒腿上房跑了。我们一大帮子成了瓮中之鳖,怎么申辩也无用,遂被移送派出所。进所之后,叫我们先写检查。我刷刷几笔就写完了。心说写别的不行,写检查还不容易?坐我边上有外号“小王八”者,此君当年尚小,为院中之尤,经常踏拉着一双似乎永远提不上后跟的大破球鞋,穿一大褂子,跟在大孩儿后面时不时低声威胁一些比他小的孩子,比电影中之“三毛”形象还要可爱。一次我见他样子滑稽,就说:瞧你那样,圆脑袋,小细脖儿,活像一个小王八儿。“小王八”的外号由此而得。此君当年甚顽皮,常弄出些恶作剧,搞得大孩儿们哭笑不得。记得我插队后回家探亲,其时杨健们已去北大荒兵团。一日,这位神仙及几个小孩儿兴冲冲找到我,摇晃着手中一信封,说:杨健从东北来信了,在信封里捎了些“关东烟儿”,指名叫你尝尝。我觉得有些蹊跷,但闻了闻,还真有股子烟味,用手一碾,还真细乎,“加工”颇见精到。遂信而不疑,扯一张纸,卷起“大炮”。其实我本不吸烟,但在农村拗不过同学一句“谁不抽烟谁是孙子”,遂时不时也学老乡样子,卷上一“炮”。我一边卷,这几个小神仙在一边歪着小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还以为他们在欣赏我卷大炮的技术,遂连说带比划地演示炫耀了一番,可这几个家伙对此似无兴趣,一边敷衍,一边催我快卷。炮成,这几个小子争先恐后为我点烟,殷勤倍至,好像谁为我点了烟,就是他们莫大荣光一般。我觉得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劲儿,但也没多想,叫他们点着,猛吸几口,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琢磨这烟质量。“如何?”“不错,不错,确是好烟,劲儿还真大,名不虚传。”这几个孩子听罢我的评价,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个更小点儿的竟蹦起来欢呼:噢!噢!赛力姆(当年我之外号,为一阿尔巴尼亚电影中叛徒坏蛋名)抽树叶子了噢!”这我才明白,原来所谓“关东烟儿”,不过是这几个小子在后山捡了几片干树叶子搓巴搓巴炮制成的。想来此当为假烟之最,现时所有假烟与他们的相比,都是“真烟”无疑。
      话分两头。其时我们正在派出所中,有他坐我边上,我算倒霉上加倒霉。他一会眨眼问我,这个字怎么写;一会儿又问那个字怎么写。最后搞明白了,他敢情几乎全不会写。总共三行检查,有两行字不会。我一气之下干脆替他写好让他抄,还“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他一番: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父母均不在了,汝当自强,努力学习,将来……此君现而今不仅“双学历”,而且一不留神“总经理”也当上了,不知当年我一席话可起作用?检讨交上去后,开始“过堂”。我是第二个。警察问明姓名、年龄、性别一干俗套之后,问:你都干几回了(指偷东西)?我忍俊不住,噗哧一声乐了出来,该警察也乐了,“走吧,以后注意”,得,没事儿了。


杀猫?还杀你呢!
       现在想来,当年院中孩子,有一事可谓暴殄天物,即杀猫。一日,众人闲聊,有人说猫肉是酸的,有人不信,就说何妨尝尝。正此时,有小孩提供准确情报,谓本院几只野猫,每晚必由碎窗入大食堂过夜,众人遂于晚上用麻袋堵上碎窗,其余人潜入食堂轰猫。此计果妙,捉猫二只。第二天,有人动了恻隐之心,主张放生,但亦有执着非吃猫肉者,遂将猫钉于柱上,其猫哀号惨叫,众皆失色,无人敢下手。正此时,一公认鲁愣后生(当时怕还未上中学)路过此地,众人皆问:你敢吗?谁知此君二话没说,抡圆木枪,“啪啪”两下,解决问题。众人瞠目结舌,连声赞叹:嘿,真勇,真鲁!可他反倒莫名其妙,茫然问:怎么了?那意思是:这算什么,值得提吗?
       众人七手八脚,剥皮开膛烹猫肉,当晚我亦分了一条猫腿儿外带一小杯猫羹,小心翼翼咬了口,也没吃出酸是不酸。此我平生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吃猫肉。此事很快即被置诸脑后,不想在“孩子批斗会”上,又被想象力丰富者翻出安上了一个“杀猫即杀毛”的罪名。又是很多年后,单位有一次党员学习听录音报告,我来晚了,问邻座:谁的?答:作家王愿坚。我心说,这不我们院儿的吗?就津津有味地听他讲。不想他突然提到此段杀猫之事作为文革扭曲甚至是小孩的人性之实例,“一日,我作为黑帮分子正在扫院子,见一些小朋友正在杀猫,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小朋友啊,你们都是红小兵(大些的孩子他显然不敢管),为什么这么残忍呢?猫是人类的朋友……”谁知未等他说完,该小朋友(大鼻孔?何大拿?二须皮?)眼一瞪,大叫:“混蛋,你这黑帮,扫你的地去,少管闲事,杀猫?还杀你呢!”
       现在,电视经常演保护野生动物。野猫无疑“野生”,我虽未亲手杀之,但捕猫有我,啃猫腿儿有我,于今思之,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没什么可说的,实人生污点之一也!
       实际上,那年头崇尚的即是斗争哲学,对人尚且毫不留情,而况猫乎?这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吧。


保不齐能多吃二两
       现想有一事,凸显当年那场运动的光怪陆离,以今观之,已属黑色幽默的范畴:随着运动的深入,院中揪出的“黑帮”分子逐渐增多,原先的一些“造反派”、“革命派”,也加入到“坏分子”队伍,他们在院里,烧锅炉的烧锅炉,扫院子的扫院子,“劳动改造”。其中那个烧锅炉的,可谓尽心尽力,经常进澡堂子问:怎么样?水热不热?人们很满意,一时传为“美谈”。天不亮,就能听见院子里这些“黑帮”扫院子的声音,他们的标准装束是:身穿破旧军装,头戴“本山”式旧解放帽,戴一方捂住嘴露出俩儿鼻孔黑了吧唧的口罩……干完活,他们被勒令进行“政治学习”,就在东一院杨健家西边的一间小屋里。此时几个院里十一、二岁的孩子经常前去“检查学习情况”,听取“汇报”,发“指示”——其实就是去捣乱寻开心。这几个孩子有次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一通当时的情景,印象很深:他们一进去,立即板起脸子,用“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屋每个角落,目光所及,黑帮们无不低眉顺目。然后他们学大人而且是电影中大首长的样儿及腔调开问:你们几个最近改造得怎么样了啊?有什么心得啊——……(此调极难描述,汉字无此发音,诸院友想必能想象得出)这几人立刻毕恭毕敬,真好像来了什么大首长:首先热烈欢迎红小兵同志光临指导,我们最近学了什么什么,体会很深很深,现向红小兵同志汇报……第一,……;第二,……;第三,……。一边“汇报”,一边还斜眼用眼睛余光由下向上(他们都像犯人一样坐小凳子上)偷窥“红小兵”的脸色,看他们满不满意,以适时调整自己的发言基调。某位黑帮刚说完,另一即抢着说:我来补充两点,我来补充两点,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的,我们伟大领袖……一边也用斜眼偷窥看脸色。如看红小兵还满意,遂适时提高些声调,加重些语气,甚至趋动上臂作些手势,最后这帮小老头(当年也四、五十岁了)对这帮小破孩儿(官称“红小兵”)说:欢迎红小兵同志做指示……,在一阵稀疏的噼噼啪啪的掌声中,小破孩儿们学大首长样儿哼哼嗨嗨每句尽量拖长音胡乱作了番“指示”,在众黑帮“是、是、是”、“一定照办”的点头哈腰诺诺声中,心满意足地出来径去大食堂买饭,保不齐能多吃二两。


亡友,曾记否?
       当年院里孩子,也并非总是一味胡闹,曾正经八佰多次自发组织下乡劳动。特别是芦沟桥“中捷友好公社”的扈家庄,去了好几次。记得其中一次,是我因总失眠,搞得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没什么办法,心想不能总这样下去,要想办法“治”,就找到杨健,提议暂避市尘,去农村作几天田舍翁,体会锄禾当午、汗洒禾土的“乐趣”。谁想一拍即合,大家均有此意,后来果然凑了一些人同去。一干半月,果有奇效,从此再未失眠。但因和富强赛吃红薯,胃病倒是这次落下的根儿。后来我还与院中才子、多愁善感的邢小南单独去过一次。想亡友小南不幸弃世已逾卅载,九泉之下,不知尚能记起此段往事否?
       说到无端早逝的小南,他那音容笑貌,又一次来到眼前。小南小小年纪,却颇有恂恂学者之风,院里孩子诸多蝇营狗苟的恶作剧,他从不掺和,处事待人,真可谓谦谦君子。与人如有抵牾,不过淡淡一笑。小南有文才,好深思。只可怜天妒英才,寿夭难期!否则的话,即使写不出“红楼梦”,总可写出“梦红楼”吧。如今的小南,音容犹在,而墓草久宿,我这位老友,在此向你鞠躬行礼了!
       在农村,我们与“贫下中家”交朋友、建感情,相处融洽,甚为相得。一些青年农民还来院回访过。我们虽是自己组织去的,但并非去玩,干活都卖真力气,人人手上打了泡,生产队还给发了奖状。记得村中有一狗名“大黄”,与我们特别亲热。晚上,在村子周围的任何地方,你“拉野屎”后只要叫一声“大黄”,该狗必至,摇头摆尾,将排泄物舔食一净,众皆称奇。


智斗“小黄书”
       当年有一本“袖珍”小书,叫《外国民歌二百首》,文革中属查禁之列,其地位无异今之黄色光碟。院中某甲私藏一本,爱不释手,秘不示人,终日诵唱不辍。某乙死活由他处借得,同样爱不释手,久而久之,还真的不想“释手”了,遂起“横刀夺爱”之念。一日晚,某乙告某甲:哎呀对不起,那书让孙××(整顿大院小组的,孩子们都怕他三分)看见没收了。某甲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说,我去找他要,说完扭头就跑,某乙追了一段,竟未追上,回来面色如土,吓得心惊肉跳。对我说:这下糟了,哪里有什么没收事,我就是不想还他,如果孙××知道我等竟有如此不经之书,那还得了?一会某甲回来,说:孙××训了我一顿,说什么外国民歌?这什么书,我根本没有,谁说的?某乙只得面露惭色,将宝书完璧归赵。口中还说,我逗你玩呢。第二天,我见到某甲,笑道:什么你找到孙××,你敢吗?你根本就没去!他嘿嘿一乐,说,你也够油的。原来某乙追他时,他就藏身于某某犄角旮旯,眼见某乙慌里慌张跑去又跑回,然后……。待我将此事乐着告诉某乙时,他一个劲儿地咳嗽。


“领导时装新潮流”者,是男而非女
       文革以还,院中诸友平日装束“行头”之沿革演变,亦为当时社会一缩影,在此费些笔墨,略作铺陈。
       其时尽管为“革命时代”,崇尚简朴,但事实上,亦有所谓“时尚”悄然存之于青少年间。本院中,也不乏身体力行者。不过当年“领导时装新潮流”者,是男而非女。文革初起,自然是黄军装、武装带;后来又是新式的国绿“的确良”军衣;再后,干脆时兴一身蓝,回力鞋,后来是三接头军皮鞋,骑锰钢28永久车。最为奇怪的,是一度以大口罩为时髦,将口罩斜插入上衣领中,露出两条白色带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乃古训。但大白口罩及其白带子何美之有?真是百思莫解,尚望就教于识者。如其中确有玄机妙谛,何妨于当今“时装设计”中一试,不定能拿个“最佳创意奖”什么的——一笑。
       当年本院男士中,颇有几位“衣冠楚楚”者,想来其中竟有晨星。其特点为:尽管衣上常有饭嗄巴儿、菜汤子之类的污渍(旧时北京人称“恶痢”e Li),但绝对“新潮”笔挺,白色口罩带必挂胸前……当今时尚界竟未有如此创意者。


他小老人家
       说起此君,想来一些趣事,颇可一记,现摭其一二,以悼亡友。记得那时我已插队,一次在大同转车,正在车站广场上闲坐,想我的心事,忽然几个已沦为当地地赖的北京知青上前找我麻烦,说一看你就一“玩主儿”(当时黑话,意为黑社会小老大),非等闲之辈,别看你在北京势大,但强龙不斗地头蛇,在我们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你得由着我们……我正无计脱身,遂在他们问我北京认识何人时,把他小老人家给抬了出来,还加油添醋,说我与他为发小,两家不过十米远(实际是二十米,故意缩了一倍),成天吃喝不分云云。没想这几个小子闻言,立即对我肃然起敬,顿时变倨傲为恭顺,表白他们认识的谁谁谁认识的谁谁谁的谁谁谁也认识谈,言外之意,别拿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不当关系,咱们可是一伙儿的,一场小危机立马冰释涣然。多年后,谈出得大牢,刑期抵工龄,“平反昭雪”,我把此段掌故讲与他听,各位童友,想必你们看到此处,又一次听到晨星那银铃般的咯咯笑声了吧。
       忘了是哪年了,我插队回家探亲,某君正好也在院里,一日,见前门信箱中,有晨星从牢里给家里寄出的一封信,一阵犹豫之后,我和某君将信私拆,想看个究竟。只见他在信中,点名要与院里孩子的照片。我俩大为感动,少不得为之鼻酸耳热一番。
晨星后来亲口对我说过,他在牢里内心苦闷,有暇必回想过往院中情景及诸院友,而且纤毫毕现,历历在目。他还将此笔录下来,足足有尺把厚,我嘱其一定要保管好,将来说不定有用。不想人去稿废,现已寻觅无踪(我曾郑重向其妹打探过,回曰:找不到了)。呜呼,宁不哀哉!否则我们这本回忆录,想必内容更加丰富。
       晨星的记性怕是院中最好的,大概只五一可与之有一比。记得一次我去他处,他给我大讲刚看的电影《卡桑德拉大桥》,电影不过一个多小时,他足足给我讲了二小时,后来我看此电影,几乎所有细节一点不落,我暗自称奇。
       记得晨星刚从里边出来时,常给别人做衣服(里边学的手艺),一次我去他处,我们一边聊,他一边做,只半小时,一条牛仔做好了,他拉开抽屉,只见里面满是各类名牌的假商标,他随手拣出一个说:就是它罢,即缝于该裤,嘴里还一阵嘿嘿坏笑。
       我印象中,晨星总能得风气之先,他是京城最早买摩托,最早买汽车的。一次他乐着亲口对我说,他从广州弄了辆走私摩托回家,问老爸要钱(那时他刚出来,未自立),说:“你如不给钱,我只好转卖;如一卖,就成了走私投机倒把,就犯法……我老爹有什么辙?只得撅着嘴给钱呗……嘿嘿嘿……”
       他买的第一辆车,是一个小土鳖样的什么车,那时北京根本没有私家车,连牌子都上不上。他只有晚上乘黑出来,溜一圈,过过瘾,还是他告我的,他老爹通告全家:谁知他那车是怎么来的,咱家谁也不许上他那“贼船”……
       晨星“出走”前不久,在后山上,与我谈及当时横行于北海景山一带的一地痞“小混蛋”(后据说被十一学校一帮人殴毙),说他“最恨流氓”,且言他其时正闭门通读毛选,并颇有心得。但其后不数日,二中掌权造反派,因与该校“工农兵红卫兵”有隙,而谈与后者关系密切,遂到院中“捉拿”他,不想“整顿大院小组”不问缘由,即设局将谈交与来人带走。他们将谈拘于四楼一屋,只派人于门前看守,窗户开着,可晨星是何等人物?本院大烟囱就他敢在上面“散步”,“胜似闲庭信步”,此时,只见他纵身一跃,由四楼跳到丈余远的一平房顶上,再由平房跳于地面,翻二中后墙径自扬长而去,正所谓“鳌鱼脱得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二中那帮人直呼这小子真勇,真勇!后来谈终又被捉,二中那帮人中有人说:让这小子再跳一回。谈后来跟我学舌:他正待“起跳”,突然有还算不傻的一位明白过来了:别价,别价,让他跳,他不又跑了?
       后二中造反派将谈开大会斗了一顿,谈觉大失面子,从此在外闯世界,……显然不用我说,此一事件,是谈人生一转折,真堪浩叹也!其后一、二年,院中几乎不见谈之踪影,听说他曾由房上下来回过家,看其被管制的老父及拿些什物。又闻他变成什么什么什么样了,我等将信将疑,前已述,谈跟我亲口讲过,他最恨流氓了……没想到,在我插队去山西的火车上,竟又见谈,只见他身着“将校呢”(还是脏兮兮的),手握一大烟斗,坐在椅子背上,高高在上,全车厢就显他一人,我问其也去插队?何来此车?他答,非也,去玩玩。车上保卫人员见其另类,一查,无此一号,遂将他审了一通,在石家庄站,将其押下,交与车站,但正交接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谈乘人不备,迅速钻到站台对面一列火车下溜之大吉了……
       最后一次见晨星,离他去世仅二、三个月,我正在传达室打电话,忽见一人由夜暗中走来,及到跟前才看清是他,现在想想,恍如由冥冥中走来,他叫了我一声,我因正在与对方通话,无法回话,只得以“嗯嗯”作答,本想放下电话再与他聊,可他嫌等得长了,是不是我有意冷落他(这是我后来的感觉),遂放下一句:那我先走了。就径自出前院门,随着一声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就此竟永远地离开了我的视线!于今我等也渐入老境,“先走一步”,怕是颇有况味吧。
       我始终认为,晨星之丧,为我院大损失,他是一个号召各方的人物,他如在,本院活动当比现时多。但又转念一想,就他那帮三教九流摆脱不掉的朋友,以他那胆大而定力不够的性格,后来毒品之类如此泛滥……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还不如随他吧。
霍然记起,很久以前,他曾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如果我四、五十岁了,咱们院这个是教授了(那个年代教授还是很让人崇敬的职业),那个成作家了,而我还什么都不是,我就自杀,众皆愕然失色,不想一语成谶。
       另外,也就是在前几年我才知道,实际就在我最后见他的当天,他曾非常痛苦地对人说他不想活了,因此他的死未必那么简单,他的内心究竟碰到了什么,已经无法窥知,但愿他的灵魂能够得以安息……


一斗孩子
       五号大院,公认的趣事之最,当属“斗孩子”。
       随着运动的发展,院中“大男孩”均由激进“革命小将”而成逍遥派,索性终日在院儿里放言高论,谈笑嬉闹,很是扎眼。而此时总政的运动,也正逐渐“深入”,院中部分大人,此时正步小将们后尘,积极的很,成天晚上在大食堂开会、研究、辨论,一些小孩即扒在窗外偷听偷看。院中大人,大都文人出身,层次较高,为总政“精英”,于辩论、演讲方面,当有不少上乘表现,抑扬顿挫,嚼文咬字是寻常事。小孩回来学舌,常谓某某人如何如何,语气动作,唯妙唯肖,大家哈哈一乐。
       一日夜(67年春?),谈晨星、宫伍零二位,正好路过食堂,见里面又在开会,不禁驻足旁听。会上有人提到“子女教育问题”,二位就有些不大爱听。也是,文革迄今,只有“小将”教育修理别人,何曾想此时又要受什么“教育”?二位的耳朵,就有些竖了起来。一位与会者又谓,最近院中孩子,有些太不像话,又兼社会上的反动组织“联动”如何如何,这样下去,十分危险云云……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此时,伍零耐不住性子,在窗外大吼一声:“老子就是联动,你们怎么着!”这一下真是火上浇油,大人们不干了,其中不乏血性之人,冲出门外,将此二人揪进会场展开批斗。同时紧急号令全院去食堂开会。我辈其时正在家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去了才见二人正在挨斗。其后大会连开三天,揪出大小孩子一大帮到前边站着示众挨批。记得当过“司令”的“大头”待遇最优,于桌上又叠大小二凳,他低头垂手高高立于其上。后来,有人谓之曰:你这个“大头”,原来是“大出风头”。
       会上产生不少“脍炙人口”的“名段”,其后多少年,当年院中孩子一旦重新聚首,提起这些往事必得捧腹喷饭,总让人有“宝林大师亦不过尔尔”的想法。比如什么“×××挑动孩子斗孩子!”、“……必将成为……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狗屎堆!”、“……刀子是带血槽地(的),不是削苹果地(的),是要杀人地(的)……”、“×××亲手杀了两个人……”、“徐××阶级报复,拿刀抢了某小孩二斤半(实为二颗)奶油糖……”(一颗有一斤多)、“×××包庇她孩子!”、“有个叫馒头馒头的,老来找×××”、“杀猫即杀毛”等等,不一而足。可当时身临其境,却并不觉得有多好玩。我们当时尽管也算见了些世面,但尽为斗旁人或看旁人斗旁人,如今斗到自己头上,心中不免惴惴。但我倒并不十分紧张,自认平日言行尚称稳重,不至过于招摇,估计不会成为重点,正得意间,忽听一人高呼:“……他们,公然打出了裴多菲俱乐部的招牌……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群情大哗,“谁?”,“哪个写的?把他揪出来!”吼声不绝于耳,众人用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其中若干知情者将视线定格于我。不用问,这指的是我“砖书”“裴多菲俱乐部之旁门”一事。真好似万丈高楼一脚踏空,心想:得,在劫难逃。于是整衣正冠,运丹田气,准备上前挨斗去也。慌乱间,突然又听一人大叫:“……这几个字,写得好,写得妙,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活龙活现地刻画出了他们的反动本质……他们与黑帮分子、三反分子谈杰狼狈为奸,仇视革命群众……他们正是货真价实的裴多菲俱乐部的反动成员……”,瞬息之间,我又被划于该俱乐部之外,一场小小祸事,倾刻间起,倾刻间消。而且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于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认定逃此一劫,竟有闲心用臂捅了一下身边的一小孩,冲前边正在“示众”的一位努努嘴曰:“嗨,你瞧××那德性,嘻嘻。”但见此君正歪身斜目望天,一脸不服不忿的神态,从远处看去,憨态甚为可掬。
       三天后,“整顿大院小组”成立。出乎我意料的是,肇事者兼黑帮子弟的谈晨星竟被轻轻放过,认定不过是个“小爬虫”(我想这肯定会被谈视为侮辱),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历次运动均少不了这号角色,不过这次可是硬造出来的)为王某等人。于是宣布对其“隔离审查”,不许出家门一步,要写出深刻的交待材料,不许“串联”……
        宫伍零家已搬走,兄弟二人不许再来本院;强克西父亲已调离总政,遂“扫地出门”,限期搬家,不过其时强家正在筹划迁居之事,此举不过顺水推舟而已……平心而论,当年院中孩子,确也太闹,教育一下,亦属必要。玉不琢,不成器嘛。不过如此这般文革特有之幽默方式,现而今为人父母者,怕是踏破铁鞋也寻觅不着此种“触及灵魂”的子女教育方式了罢。
       三天“斗孩会”结束后,食堂贴满了大字报:有坚决拥护大院英明决定的;有揭发批判某某人的;有大人贴的,有小孩贴的,只是属名已非“×××红卫兵”了,而是“×××战斗队”。一天,见谈晨星竟也“嘻嘻嘻”笑着贴了一张,一看,属名为“红旗乱战斗队”,一老太太立即变色曰:什么,红旗乱?什么意思,红旗能乱吗?谁写的?只见晨星不慌不忙,以一种目的已达的神情乐着对曰:这是主席诗词,“不周山下红旗乱”。老太太一听“主席”,长脸立刻变圆,但还将信将疑:是吗?此公就是那么地可爱,那么地招人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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