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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谈笑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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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卫国 发表于 2022-8-2 13: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小孩儿玩的,就是大人做的
      有道是:山上鸟多不同音。六十年代初,院中孩子,各个时期,有不同派别,“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天你跟他好了,明天他跟我好了,又跟×××不理了,虽为“儿戏”,内中却既有“政治”,又有“军事”,分分合合,派中有派,门阀遍于院中。一些大人们自觉高明的那一套,竟也一应俱全。不是有句话吗:小孩玩的,就是大人做的。真是一点不假。现在回想,我们处于少数派的时候多。一日,“多数派”一大帮人围住我家,叫骂“攻打”,我们几人闭门不出,高挂“免战牌”,只是以回骂作答。正在紧要关头,突然家门洞开,“敌人”蜂拥而入,我辈只好束手。原来我们几个“自己人”中,有一人开了门。我惊诧莫名,遂悄声问他:你干嘛开门?谁知他竟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是他们那边儿的了……嘿,你说这事儿闹的,真是猴子到家——原(猿)来如此,出了叛徒内奸!所谓“人心难测,鸭胗难剥”,弄得我们啼笑皆非,中了敌人的“反奸计”,只得自认倒霉。

将来是要杀人地
       记得某日,与一院友胡扯蛋,一通臧否人物后,该友一边嘴角下撇,一边嘴角上翘,换言之,半边脸嗔,半边脸笑,煞有介事地口中念念有词:我将来要是有权,我是要杀人地,哎,有几个人我是要杀地,我是要杀地,哎哎,要杀地,要杀地(作若有所思状,以示对杀人大事一定要慎之又慎)……那谁谁谁(一经常管他“闲事”的大人)顶不是东西,第一个杀的就是他,第二个是谁谁谁……那谁谁……也不是个东西,但也不能杀的太多,给他留条命,判个死缓算了……一阵笑后,他又封官许愿:我要是当了总统,你就是副总统,起码也是个国防部长,那谁谁谁让他当个什么……谁谁最没出息,给他个妇女部长干干,让他管一帮娘们儿去……承蒙院友预先“提拔”,但能实现的概率显然超不过13亿分之一,而当时的概率是6亿分之一——看来是越发没指望喽!

带响儿的“革命战争题材画”
       小时有一二年,我竟突然迷上了画画儿。此事现在想来颇觉蹊跷。我小时候的“小时候”——幼儿园时代——在亲戚中即有“画的不错”的美誉,有“作品”“小兔兔吃萝卜”在众亲戚间辗转邮寄传看——当然,不过涂鸦而已。但要说真正的涂鸦,还真不是兔子萝卜画,而是“革命战争题材画”。通常二边一边一山,中间一河,河上有桥,二边炮阵地,坦克布置(画)停当后,即开战,一边画出膛的炮弹在空中“弹道”,然后在对方爆炸,一边在嘴里发出电影中看来的炮弹“啾啾”声及爆炸的“咣咣”声,对方自然还击,将炮炸毁,飞机再轰炸,军舰发炮,士兵冲锋,再被打死……直打(画)得硝烟“弥漫”、弹迹满天,尸横“遍纸”——总之,一张挺白的纸,被涂成漆黑一团,同时笔秃(或折)纸破,外带口干舌燥算完。
        对这类“作品”的评价,完全视大人心情。心情好时,会仔细问:这是什么呀……噢,……那是怎么回事呀……画的不错;心情不好,则:要画就好好画,别浪费纸。不过此“涂鸦画派”,现在想来,竟颇有超现代意味,有谁见过在一幅“作品”中能完整表现一场战争从布阵到结束的全过程并伴有隆隆炮声的?
       不过上学后,人又大了点儿,此道渐废。
       大概小学四、五年级时,一次上图画课,老师拿出一叠各班同学画的国画在班上展示,不知触动了我哪根筋,一下课,我即在走廊拦住该老师,要求加入“课外图画小组”。该师先是一愣,随即答曰:噢,那就来呗,每星期三下午活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那几年,只觉“万般皆下品,唯有美术高”,一门心思全在画儿上。学习成绩也下降了。为了攒钱去荣宝斋买画册,我周六经常和一画友(也姓沈)有车不坐,腿儿着回家(十几、二十里),待到朝思暮想的画册买到手,简直奉若神明,白天看不够,宿舍熄灯后,在被窝里还要打手电翻看欣赏。

这回大师看走眼了
       一次,老师托关系带我们去军博拜访画界大人物黄胄(据说他女儿在我校),我们毕恭毕敬,大气儿都不敢出,黄大师在翻看我们的“作品”时,我多希望他老在翻到我那几张花鸟时目光停留一下……如果能评论一番……最好能夸奖几句……当然最后自免不了鼓励一下……可他“唰唰唰”,几乎一眼没看就翻过去了,倒是在一个马姓同学画的马上“留目”了半天,并着实夸了一番。还问“这是谁画的?”我现在都还能感受到我当年那个嫉妒劲儿:心里一阵发酸,还想,哼,画马我也会,只不过还没画罢了……
六四年如果美院附中招生,我肯定报考。小曼至今都还记得当年我硬拉他“参观”我的“作品”并炫耀的情景,不过对画画儿的兴趣不知怎地,在上中学后竟戛然而止,如今竟至到了对什么色彩、造形、构图,一概浑浑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的程度——我那些绘画细胞,显然都死绝了,人生之变,以至于斯。

真他舅舅的
        突然之间,我像院里不少孩子一样,又迷上了做半导体,曾跟小曼走街串巷满城寻购“处理三极管”(便宜)。家里给的钱不够,就省吃攒饭票去后山管理科老杨处兑成现钱,老杨倒也体谅这帮孩子的苦衷,每次均不动声色,收票点钱走人。一次我爹见我兜里鼓囊囊,一搜,一大把饭票,以为不是好来,待我细细算一笔账,每日少吃多少,每月少吃多少,又多少月过去,总共可攒多少多少……我爹一听,有点道理,尚可自圆,遂不再怀疑,也不没收了,但命令我今后每周必多吃多少,吃完为止,不许再去换现金……一次,一同学吹他舅在九仙桥电子管厂,能买“处理三极管”云云,我一听大喜,遂掏钱托他托他舅采办。他说他舅一星期只星期日才回来一次,我“朝也盼,晚也盼”,恨不得每天都是星期一——这是我唯一可能讨得朝思暮想的宝贝三极管的日子,不想他这个星期说他舅没回来,那个星期又说他舅忘了,再个星期又说……真他舅舅的!直到有一天,来的是他妈(不是他舅),拿一喇叭(不是三极管),告老师曰:吾们没给吾们孩子钱,可他哪来的钱买这喇叭?老师一审,正是我的钱……
       我还清晰记得那辉煌的一天下午,在中三院西屋昏暗的灯光下,那激动人心的一刻:我无意中碰了一下什么,那先前怎么鼓捣也不做声的收音机(一堆东倒西歪的零件及乱麻一样的连线外带一胶木壳)哇一声传出中央台某播音员那浑厚的男中音……我赶紧拉当时能拉来的任何人来听,心中充满了无可名状的自豪感……此物没准现在还能在哪个角落找到,反正我没有着意扔掉它。
       当年五号院,干什么事往往一窝蜂,一如现今之“时尚”,比如做航模、船模。记得全院一下子冒出不少小小“造船厂”,我们几个孩子也愣用小刻刀在一块木头上弄出了一个蛮像样的船形,幻想着早日“成军”,装上小马达,加入“北海舰队”(去北海公园“试航”)。可终因“海军经费”不到位而作罢。
       小朋友中,亦有堪称天才神童者。比如有个叫鲁波的,小小年纪,会讲故事,经常率众人坐月说狐,灯下谈鬼,尤善“福尔摩斯探案”,什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血字研究”,讲得活龙活现。常在大食堂聚数十人听他讲,有时他晚上能讲得甚至大孩子都不敢出门回家,一次正讲到关键处,突然停电,众皆哗然,吓得直打哆嗦,你推我,我推你,竟无一人敢下床去拿蜡烛,甚至连他自己也一样!可惜他家很早就搬走了。

小炸弹儿与狙击手
       回想当年院中孩子,潜意识中总有一股干部子弟的优越感,看闾巷细民不起,背后称其为“小市民”,尽管在外表上我们亦不过是一身“平民”装束——补丁布衣而已。在低年级小孩间,还有比谁的爸爸官大的。有时吵着吵着,就冒出一句:我爸爸管着你爸爸……这怕也是文革初期红卫兵运动的思想基础之一吧——以天子门生、铁杆嫡系自居,其实满不是那么回子事儿。
       也许是心理上拿“小市民”不当回事,因此院里孩子“扰民”之事偶有发生。记得一次,后山脚下外院一老太太来院告状:“你们院的孩子也该管管了,没事儿尽往吾们院儿扔那个……小炸弹儿(鞭炮),吓得吾们孩子都不敢出门儿……”
       及至文革后院里大些孩子都插队、兵团、当兵去了,原先的小不点成气候了,上了中学,听说他们有一阵子,往兜里揣一把黄豆,手握弹弓,躲在本院一左一右两个废旧车库中,从被木板钉死的破窗缝里向外“狙击”,专打与自己不对付的同学,由于二中的学生经常遭到不明来历的攻击,从本院至二中这一、二百米路,成了“危险地带”,就像鬼子的封锁线,学生们每至此,必撒丫子狂奔,几成惊弓之鸟。直到后来,终于露馅了,二中“革委会”一帮子,拎着木棒打进院里,这帮孩子自然作鸟兽散。
       如果说当年院中孩子只会一味戏耍胡闹,则不尽然。事实上,无论淘气的闹将,还是文静的好学生,功课一般都好,因此绝大部分均能考上重点中学。记得多年后谈晨星跟我在后山聊天,说起他接触很多大院的不少孩子(他交游甚广),不知怎地只觉咱院儿的孩子最聪明,不知是否家世渊源或遗传(指父辈多为搞宣传的)云云。
       当年的中、小学生,也没有什么歌星影星可以崇拜,所信仰者只一人——伟大领袖毛泽东。文革前大学毛选,主席著作为天下万民之圭臬。记得文革前,我曾就《中国革命的战略的问题》中的问题请教过一院友(当时不过14、5岁),他竟给我讲得头头是道,令我十分折服。一次我与李进就毛选中一问题争执不下,李提出,何不就教于其父?来到他家,说明来意后,李华光伯伯竟肃然如临大事,戴上花镜,摊开毛选,又圈又点又画道,我和李进则在一边正襟危坐,屏息以待。足足半小时后,只听李伯伯弹嗽一声,宣讲开始,我们赶快洗耳恭听。李伯伯言近旨远的讲解,使我们如沐春风,茅塞顿开。又半小时,我们称谢退出。如今李伯伯言犹在耳,而斯人已渺,但一日之师,终生难忘。他仅仅为了我们两个小孩儿的学习进步,竟是如此的郑重其事,这种对晚辈认真负责的态度,以及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真足以垂教于后来之人。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有感于此,特为之记。也顺便表达对当年院中所有前辈的怀念及敬意。

学生不考试,宁不乐乎?
       岁月不居,时光如驶。我们这批人逐渐成长,转眼之间,进了中学。同时文化大革命也正在向我们——也可说向所有中国人——悄然逼近。突然霹雳一声,文革爆发,学校运动,更是烈火烹油一般。想文革不愧为华夏历史上五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其开场戏,确也精彩红火。当时除几人向隅,大家全都兴高采烈。放眼神州大地,一遍喜色。有道是“革命是群众的节日”,那时的气氛好像天天在过节,人们欢其天而喜其地,广播中宣布“废除高考”的消息传来,同学们更是欢呼雀跃,整日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学生不再考试,宁不乐乎?可不考试,大学还办不办?不办,大家干什么?办,谁去上?这类问题,没人费心去想。当时大家认定文革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历时不过三月(主席语),谁想天下动之至易,安之甚难,一发而不可收拾。后来政潮绵延,人性趋下,各路反王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时间政如飘风,民如野鹿,往往得意于朝,失意于夕,很多人热衷于“点着别人的房子煮自己的一个鸡蛋”,先是打倒别人,然后自己被人打倒,不断花样翻新地只演一出旧戏曰: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及至最后,终以一出“泣人有,笑人无”压轴收场。
       文革之今是昨非,早已尽付阙如。但我辈同庚人有幸躬逢其盛,“眼见它朱楼起,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坍塌”——真滢滢乎大观哉!其间我们既是看客,又是演员,昔之所见,今之所感,不禁为之唏嘘叹息!

“何苦来哉”的“蜜月”
       想文革之起,其兴也勃焉。原因固然复杂,但何以至于竟如干柴烈火,瞬息间即成燎原之势,一发而不可收拾?没人说得清楚,迄今也是个谜。想文革前之学校教育,按现时正统教育模式衡量,本是极成功的。学生大都正派、简朴、勤奋,真的假的、虚的实的,反正满脑袋革命思想(当然,其中也不乏沽名钓誉者,但大部分真诚的成份多)。但也唯其如此,学生们在严格要求自己的同时,不可避免地用被“灌输”的超现实(不妨用现今时髦语“后现代”一词)“先进思想”来衡量身边事物——其中包括这些为人师的校领导。而人岂能没点小疵?尽管当年各级头头总体来看官声远比现今好得多,但在学生们的“高标准,严要求”下,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套追求至善的极端思想方法正是他们自己对学生纯而又纯“高标准,严要求”的无情反弹。看来世上只要脱离实事求是四字,就要受惩罚,哪怕是“好得不实事求是”也罢。那种把文革的发动完全归结为上层斗争的看法,顶多回答了问题的一半。记得文革前,学生中风传要在学校搞“四清”,对校领导就有种种非议,有些向上级领导部门甚至北京市委写信反映学校问题,有的给校领导直接写信,及至聂元梓大字报电台一广播,当天上午,学校中大字报即铺天盖地而来,其中大部分是初中生贴的,矛头对准校领导,中午我回家吃饭,下午一进校门,突然发现校中大字报全都换成拥护校领导的了,其中大部分是高中生贴的。以后又多次反复,最后北京新市委成立,在校园内围操场游行,拥护北京新市委。队伍中我看见几个原先反对校领导的人,在游到校领导身边时,拼命振臂,高呼“在校党委领导下”如何如何的口号。这期间有个原先教过我们班三月的老师,积极“压制”低年级同学贴校领导大字报。这老师在管我们班时,从无笑脸,一天到晚操其外地口音大讲“为革命而刻苦地读书”,学生课下打二十分钟篮球他批评,同学在图书馆借几本课外书看他去图书馆查(不过实事求是,比现今一些“老师”敬业得多)。搞得班上无论好坏学生,没有一个不烦他。这次班上又听说他压制运动,几个一商量,公推我刷他一张大字报,还记得题目是:×××,你何苦来哉?不多时,居然拉杂成文。其中我使出混身解数,极尽舞文弄墨之能事,与其说是批他,还不如说是想显示一下我的“文采”。其中提到他找同学谈话至深夜,用了“蜜月长谈”一词,还颇为自得。一人问我:你知何为“蜜月”?我答:蜜月者,无非像蜜一般柔美甜蜜之月光罢了。其人笑曰:谬!蜜月,乃新婚头一月是也!我恍然大悟,不禁脸红,赶快将“蜜月长谈”改为“竟夜长谈”,心说险些露怯出洋相,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栽哪儿……其实改与不改,并无要紧,大字报贴出后,没几人看不说,第二天即被别人的大字报给糊上了。我费了半天功夫,想想才真是“何苦来哉”。
       其实此事,现在思之,毫不奇怪。当年人小不必说,而人们结婚必是“革命的婚姻”,“蜜月”二字,在社会上几无踪迹。
“沃由罪,沃改司”
       全校师生夜斗校长,为文革中印象极深的一幕。工作组撤后,全校师生一致要求在外开会的校长回来“交待问题”,校长说白天走不开,学生以为托词,即说晚上也奉陪。一日,全校师生也不知怎么那么来劲儿,在操场静候通宵,竟无一人退场,校长不到,绝不收兵。直至东方泛白,校长千呼万唤,终于到场,众学生饿着肚子席地坐了一夜,火气正盛,校长一上台刚说:“同学们哪,实在对不起大家,我来晚了,本来早就想来,可是……”话音未落,台下口号声已连成一片,校长头上高帽已被扣上,小石块雨点般飞上“司令台”,打得在台上就座的“校革委”成员左闪右躲,有的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校长身上挨弹自然更多……
       从此之后,校长被勒令住在楼梯底下仅两米见方堆放扫把及扫地用锯末的小屋(如果可以称其为“屋”的话)中,白天胸挂一“黑帮分子×××”的牌子,名字上打着黑叉,在校园里扫地。随便何人,随便何时,都可以拿他开心,命令:“×××,立正站好!唱牛鬼蛇神嚎丧歌,预备,开始!”他就得立正大声唱道:“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罪人,我有罪,我该死……”怎么结尾忘了,反正无非是“遗臭万年”、“打翻在地,再踏只脚”一类。几乎每一次,不是说他开头两句唱得不够低沉,悔罪情绪没唱出来,就是说他最后一句不够高亢,不够长,或颤音没唱出来,然后一句“重唱”,他就得重新来过。其中“我有罪,我该死”,必须发出类似外地乡下口音的“沃由罪,沃改司”,否则也得重唱。堂堂一校之长,此时竟被自己的学生戏耍若此,师道尊严荡然无所存,现在想来,着实可悲可叹。

倒,也要顺着革命洪流的方向倒
       与现时很多反映文革的影视作品及回忆录不同,文革初其实是一派欢腾景象,大家都觉得被“解放”了,只有少数倒霉蛋,在角落中舔着自己那“受伤的羽毛”。及至后来,被打倒的人才越搞越多,在一些影视作品中,文革初一片愁云惨雾、悲悲戚戚,只一小股几近流里流气的红卫兵造反派恶少横行乡里。当然,在少数被打倒的人眼里,当然是天昏地暗。不过当初,即使被打倒的人,也鲜有不认为自己有问题的,人们很容易想:我若无问题,为何那么多人反我,想必我有错。其时的人,即被打倒,都要顺着革命洪流的方向倒,桀骜不屈者,真是凤毛麟角。
       遥想当年莘莘学子,总的看是多么的纯洁,多么的正派,多么的勤奋。尽管我在文革前即对那时的正统教育的某些方面有所怀疑不满,觉出其中虚假做作的一面。但总起来说,学生中是正气高昂的,理想主义的味很浓。这从一事即可看出:那时学生们上大学的首选志愿不是北京的清华北大,而是哈军工,尽管这意味着将来要到艰苦的地方去。我后来常想,如此丰厚的政治能量,没有被用之于国家建设,却被引导到错误的方向,使其无序释放,造成偌大破坏,否则“四化”怕是已经实现。经过文革,人们是“现实”多了,但骨子里却失去了“理想”,换言之,政治能量已经释放殆尽,起作用的,唯有钱的能量……

可踩上棉花团儿了!
       文革初,有一事印象颇深,想来十分滑稽可笑。
一天,班上同学心血来潮,突然提出要向各校发什么“倡议书”,派人分头发送。男校好办,谁怕谁?及至到一女校门口,几人就有些脚步沉重,迈不动步子。女学生听说男学生来,也很稀罕,都从各教室窗中伸出毛绒绒的脑袋看,后来竟发展成夹道鼓掌热烈欢迎,还高喊革命口号,比如“向五中同学致敬”之类,搞得我等晕头转向,气促心跳,脚下如踩上了棉花团。好不容易找到女生头儿,几人但觉舌根发硬,哪里还吐得出一字来?幸亏有一同学,家中本有姊妹,算是见过世面,上前说明来意并启上“倡议书”一份,我等又随其后在掌声口号声中一路踩棉花团原路退出。待出得校门,只觉眼前一片茫然,赶紧深呼一口气,也搞不清:究竟是在庆幸自己可算逃出来了,还是想进去再送一份?

老子英雄儿好汉
       大约在当年七月份,不知是学校放假还是怎的,我们天天在家,一日,忽听人说灯市口女中天天晚上有辩论会,因为离得近,全院大点儿的孩子都跑去看热闹,由局外而局内,逐渐卷入其中。所辩内容,记忆中早已湮忽无寻,但场面之热烈却鲜明如昨。其雄辩滔滔、唇枪舌剑,毫不逊于今日之“大专辩论会”,只不过后者“正、反方”由抽签决定,而前者“自选”,且都为中学甚至初中生(印象中运动初期初中生远比高中生活跃)。那个著名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似乎并非中心的内容,不过辩着辩着有人提到,遂着实辩了一通。最后由于理论上无法自圆,遂加一横批“基本如此”,仍然不通,又加“鬼见愁”——干脆不讲理了。此期间忽又闻清华附中成立了“红卫兵”,以军装红袖章为其特征,于是观点相同者纷纷起而效尤,以红卫兵自命。但由于“上面”并未明确表态支持,此时红卫兵的政治前途并不明朗,因此“入伙”的人并不多。由于人少,来者不拒,谁说自己是,谁就是,红卫兵在此阶段与其说是组织,不如说是思潮,不像后来红卫兵大红大紫之时,想加入要得到一些自封的头头的“批准”。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文革前不久由于当时我与弟弟个头尚小,我爸刚把他的两件旧军衣特为我们改小了,结果搞得我们在正需要军装时没有正宗军装穿,只得穿那件不伦不类的,颇有些自惭形秽低人一等假冒伪劣的感觉。我和弟弟,好一通埋怨我爸:好好的军装,你瞎改什么呀你?……我爸也只得无奈地说:我哪知道要搞文化大革命呀……确实,谁会知道呢?

一事能狂便少年
       初期的红卫兵,并未得到广泛支持。印象很深的是,外出辩论,经常受到街痞流氓的起哄寻畔,因此难怪红卫兵翻过身来之后,首先狠揍“严打”了一通流氓。在一些学校、单位,红卫兵的观点也是少数,前去辩论有相当危险,动手动脚、冲击反冲击也时有发生。此时由于学校乱成一团(也许是放假),反正不用上学,大院的孩子(中学生及部分小学高年级学生)即作为一个整体与24中(外交部街中学?)的一群人一起活动,记得其中还有当时的风云人物彭小蒙的妹妹。还有一外号“洗脚盆”(其名谐音)的MM,文静大方,我每让其替我拿着什么东西,她从无怨言,印象颇深。此阶段院中孩子非常团结,大家“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戏虽假,情却真,革命热情空前高涨。有道是:“一事能狂便少年”,一时间我们全成了“文革发烧友”。哪儿有集会、辩论、冲突往哪儿跑,足迹遍于中央美院、中山公园音乐堂、各中学,甚至郊区的牛栏山、良乡……。在中央美院的那次印象最深。是晚两派一直辩了一个通宵,对立那派都是年纪大些的,也是一会喊,一会唱,对我们一会婉言相劝,一会疾言厉色,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神经兮兮。后来他们的人手挽手组成人墙,大概是阻挡我们上哪去的意思,而我们则边呼口号边起哄往人墙上挤撞,终于挤开了一个缺口。我那时横看竖看,总觉得对方的人甚至连长相都不像是好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启唇,都在那儿装腔作势,活像在演一出群丑闹堂(而我们在他们眼里没准儿更像一群小泼皮)。而后来可能他们人多,我们人困马乏,渐成强弩之末,看来败势已成。此时突然清华附中大名鼎鼎的巾帼豪杰彭小蒙来了!只见她一边一个比她高出半头的彪形大汉护驾,一身绿军装,飒爽英姿,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挥舞,语调铿锵有力,十足一个不让须眉的女中英雄。想那曹孟德算是早生千八百年,否则当有“生女当如彭小蒙”之叹。一时间群情大振,掌声四起,局面为之一变,对立派立时一蹶不振,变得灰溜溜的,最后我辈大获全胜,于晨光熹微中谈笑凯歌还,回家去挨家长的骂……

还不赶快给我回家吃饭!
       那时由于终日在外,打乱了日常生活,有时竟至眠食俱废,引起家长强烈不满,心说这帮孩子这是怎么的了?终日疯疯颠颠的,搞什么名堂?且很多大人均是老于“运动”者,对“反右”什么的记忆犹新,因此对孩子的活动自然十分不安,怕“犯错误”。而我们是初生之犊不怕虎,终日乐此不疲不说,反认为大人们太保守,落后于形势,因此回到院中,也经常与大人辩论。大概由于“青年人相信许多假的东西,老年人怀疑许多真的东西”吧,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记得与之辩论最激烈的是谈杰伯伯,我们经过精心策划,想出各种论据,引经据典地想说服他,可终于未果。直到八月初“中央文革”表态,才算最终(实际上是暂时)确立了红卫兵在社会及运动中的地位。“8·18”(好日子,“发了还要发”。有此上上大吉之语,红卫兵能不发达?一笑。)主席接见之后,更是如日中天。我们暂时算在政治运动的大风大浪中押对了宝,得胜还朝(院)之态不免溢于言表。这一次算是小将小胜老将一遭。院中众长辈嘴上不再说什么(主席都支持了,谁还有什么可说的?),心中未必服气,于是话锋语气一转,要我们谦虚谨慎,不要忘乎所以,以功臣自居……同时家长毕竟是家长,孩子在父母面前永远是孩子,更何况我们那时也真还是个“孩子”。因此院中很有几位,在外面叱咤风云,运动“健将”一个,可在院中随便什么角落,爸妈一声:“×××(父母唤孩子,连姓带名一起喊,严厉中颇带几分滑稽),你还在外面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我回家吃饭!”他不管正在“干什么”,也得乖乖地一溜小跑回家……
       此时院中一位,有幸作为学校红卫兵代表在8·18登上天安门,受到主席接见,据云与主席握过手。结果院中男女孩子,皆争相上门与之使劲握手(当时风气,男女孩间通常是绝不会握手的,此次算打破了一次禁忌),甚至一些大人比如其父据说也久久拉着他的手不放。大家希望有一种“过电”一类的神秘效应在彼此间传递,以分享“幸福暖流”。如今想来,这也属于“信则有”一类,与现时“气功”、“人体特异”等等异曲同工。

想吃甲菜,再不可得
      “8·18”之后,既然大局明朗,学校中很多原先的观望者,纷纷杀将出来,花样翻新争出风头。记得与五号院一墙之隔的男二中,运动初期表现平平,无甚动作,“8·18”似乎都没代表上天安门,此时突然发出“告全市人民倡议书”,要“大破四旧,大立四新”……,上王府井大砸其霓虹灯(此后二十年该灯在北京绝迹),好出了一阵风头。报上再一支持,各处群起仿效,于是专有一干人等,终日以焚琴煮鹤、佛头著粪为能事,一时间神州大地,斯文扫地以尽。流风所及,五号院也着实破了一通“四旧”。当时只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有所废,其何以兴?更何况我等自谓得风气之先,谁想瞬息之间竟已落伍,于是院中很多壁画,被红漆复盖,书之以主席语录、诗词,后来油漆不够了,只得仅将画中人脸部涂上……此类遗迹,虽迄今已历四十载,有些仍依稀可辨。院子大门上原先有联云:“松柏有本性,龙鸾炳文章”,也全部漆红,上书主席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大门口的小狮子头也是那时砸的。记得当时好像还犹豫了一阵子,觉得挺好的小狮子,没事儿砸它干什么?结果人家到处都在砸,还是让手快者给砸了。院中所有木制楹联,全部取下,中三院的一副印象很深,上书:桧柏豫樟早有栋梁器,芝兰玉树生于庭阶间。有人谓曰:我们固然生此庭阶间,但芝兰玉树地不是!院中还大肆收缴(实际都是自己主动交的)“尖头皮鞋”及“奇装异服”,女孩儿则忙着上街“剪辫子”,剪了一大筐,作为战果放在大门口展览。想当年辛亥革命只剪了男人的“胡尾”,大概因此孙中山才有“革命尚未成功”之叹吧,这回把女孩儿的辫子都剪了,算是革命到“头”了。收上的皮鞋,有的正经不错,头也并不尖,那年头哪有什么奇装异服,充其量西装罢了,而且即使文革前也没人再穿。一位大人将一件西服亲自裁开,交将上来,置于大门口示众,且贴一检讨书曰:“由于本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于某年花××(也许是×××)元钱做了一身奇装异服,现已觉悟到错误,特裁开交上,请红卫兵小将查收”云云。我们中之一位,还写了一张大字报,上谓:我们不是少爷小姐,你们不是老爷太太(指家长),食堂为什么还做“单炒”、“甲菜”?……结果食堂大师傅乐得正好少做菜,搞得以后几年食堂只有大锅菜吃,吃完还得自己刷碗。文革浪头过后,突然嘴馋,想吃甲菜单炒再不可得,因此直埋怨他。
       自从二中红卫兵搞了破四旧的倡议书后,一时间倡议书、号召书满天飞。我们一看,落伍了,就也急着要搞,而且要套红铅印,这在当时很少见(一般均油印),但费时。文件是何人草制,已经忘了,也许是我,不过主其事者肯定有我,且催办最力。由管理员找厂印刷,但迟迟印不出来,我等焦急万分,眼见传单中已有铅印甚至套红面世(当时红卫兵、造反派小报还未出来),于是天天去催,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我辈当天即上街分头散发,算是赶了个晚集,至今记得,去王府井分发时,商店员工奉若神明的表情,有些当即就在学习会上念。在街上散发,也是一抢而空,我辈颇有一些“成就感”。那时“红卫兵小将”在群众中威信极高,一次我与院内某孩子(小学生)上午外出,结果房产纠纷(“坏分子”强占幼儿园房,我“勒令”其搬出)、父子打架、养鸽子扰邻等事均拉我前去解决,直到下午四、五点,中午饭都没吃,饿得头眼昏花。记得“办”父子纠纷一“案”时,院里院外,观者如堵,小小胡同里聚了几十上百号人,路为之塞。我当时不过十五岁,随行者某君能有十一、二岁就不错,而问题的解决办法,众人竟公推以我之是非为是非。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而且大部分是“大人”,内心十分紧张,但仍知板起面孔,故作镇静练达,勉力“秉公而断”。俨乎其然,居然作了一回临民断事的执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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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李晓侯 发表于 2022-8-2 15:37:58 | 显示全部楼层
    八一当下,七十临近。年幼之事,文革之状老沈笔下栩栩如生。从学生角度看文革也是一种视野,盲从中有不满,追求中有无解,狂欢之后是思考。初始,放,得民心;乱后,收,得民心。一篇读罢文革初期历历在目,北京各处大同小异,实在是唤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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