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续)
2008-08-10 13:57:50 三、高山流水 老兵广东人,老高中生,参加革命南征北战。那年头,高中生凤毛麟角,炙手可热。 有次夜深人静,我伏案造册文档。他下乡返回,风尘仆仆,疲惫不堪,斜靠座椅上。 别来无恙?我赶紧打开抽屉和柜门,取出传阅文件,还有十几份部委报告,还有两份待审批签发的会议纪要,还有。。。。。。 他闭目养神,睁眼问:唐宋诗文中,你最喜欢哪几篇? 我愕然,目不转睛盯着文件。 他喃喃有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写的好啊!作者是。。。。。。 他故意戴上眼镜瞄我:怎么,文科大学生同志? 我面红耳赤。血往上涌,脑海里却一片空白,思绪短路了。曾几何时,《滕王阁序》是我至爱,背得滚瓜烂熟。但此地神圣党委办公室,和彼地思古幽境迥乎霄壤。 他穷追不舍,很夸张地轻叩桌面,绝不善罢甘休。 我火冒三丈,叫:王勃!属初唐四杰。诗也写得好。海内存知己,主席引用过。。。。。。 他如释重负地后仰,笑了。原来是考我!难怪一直叮嘱多读书,温故知新。 东方欲晓,他又整装待发。临行时,文件报告悉数退回,或修改或签署意见,有的还加了按语。 他的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真的很漂亮。 咏诗论赋许多次,都在月挂树梢。从楚辞到清诗,从傅雷家书到巴尔扎克,他满腹经纶,纵横古今,气得我搓耳挠腮,自叹弗如。后来恍然大悟,他每次谈文史哲,肯定是筋疲力尽或工作焦虑时。与其说是闲情逸致,不如说是克服疲劳和强化修养。他喜欢的诗文很类别,或雄远壮烈,高风亮节;或宁静致远,清雅绝俗。另如张九龄、韩愈、苏轼、秦观等,大多与广东有关。原来老兵也有隐隐的乡恋。 读诗需意境,更须风骨。同样的诗,在老兵那里,总似有更深刻的解读。我的教授们肯定始料未及,大跌眼镜。 后来听说,即便最残酷的战争年代,他也不舍风雅颂。有次他看文件,哼家乡粤曲小调。我忍俊不住咯咯笑。 他说:大惊小怪!哪天关上门窗,我给你唱外国民歌。 他对我的文字工作很放心,但有些方面绝不放纵。我耿耿于怀。 其一是执笔农业方面的文件,这关系我下乡的初衷。他说:我不会拿几十万人的肚皮给你做论文素材。再给你三年时间学习调研。记住,只给三年! 老兵攻击我软肋,有的放矢。 其二是讲话稿字斟句酌,绝不捉刀代笔,说至少防止官僚主义。有次带病写四干会报告,我提出强烈**。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说:你写吧,然后化装成我上会讲,如何? 我哭笑不得。 他的文采是人格魅力重要构件,县直机关无人能比,无人不服。这是学识加军人的历练。 星移斗转,光阴似箭。两年前,我和老兵的公子喝酒。杯觥交错,高朋满座。部委领导和煤体称他“在京滇籍企业家中最大的官”,更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众人异口同声交口称赞。我当然最高兴,连忙说:他们几兄弟的才能加起来,不抵父亲的三分之一。 话如覆水难收。全场瞠目结舌,鸦雀无声。 四、丹霞似血 滇西南的冬天花团锦簇,比北国的漫舞雪花更多妩媚。日子富裕了,咄咄怪事纷至沓来。那年冬,有青年殉情轻生,酿成**事故。老兵彻夜未眠,守医院组织抢救,使伤者转危为安,全部脱险。 晨曦初起。手术室外,他谈青年教育,问我有无憾事。 我哈欠连连,说:一介书生,岂来憾事? 他道出人生三憾。 第一,未上大学,无法回乡执教。那几年,全县师资水平和高考成绩连上台阶,甚至超过内地许多省份,可见老兵一班人对经济社会持续发展的良苦用心。他的三个公子更以优异成绩齐赴高校,成为街谈巷议的绝唱。 第二,他想出国看看,工业化是何模样。经济作物地区,工农业关联妇孺皆知,他侧重的是城乡与工农关系命题。 第三件事,唯我心知肚明。人民日报曾撰文《三三得九不如二五一十》,正由此而发。此前老兵组织大讨论,解放思想,在板桥镇做示范,稻麦两茬轮作,亩产突破一千七百斤,打破南方不宜种麦的魔咒。此事在中央文件印发胡耀邦的《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文中披露。但老兵野心更大。他想筹划规模更大的民族农艺示范园,携各族部落,跨山区坝区,协调粮食和经济作物、畜牧和水产养殖、还有民族工艺文化资源等,形成生态循环经济圈。 无疑,这是振聋发聩、惊世骇俗的大手笔。为此,尽管日理万机,常熬深更半夜。那些稿纸圈圈点点,密密麻麻,红笔套蓝笔,象绘制宏伟蓝图。有次我在值班室惊醒。他怕影响我休息,台灯压得很低。窗外万籁俱寂,月洒满楼。 人毕竟不是钢铁之躯。有一日,他仰望蓝天,漫漫倒下。医院诊断为脑血栓并发症。开始,他还硬撑着布置工作,甚至躺病床开会。但他每况愈下,长时昏睡,没有知觉。 我不再带文件。医生们走后,我就说悄悄话。我总想给他戴上眼镜,以免渐渐陌生。我很难接受眼前的现实。有一天,我生气了,就说:你说话不算数,还没给我唱外国民歌呢。。。。。。说着说着,泪如泉涌。 许久,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划动。划划停停,断断续续。我猛省,他在写字。 许多年后,我放弃揣摩。终于有了人生憾事。 他睁开眼,全神贯注凝望天花板。风雨如磐,人生似梦。他看到了什么?爱国青年投笔从戎、枪林弹雨浴血奋战、工业化的梦境、农艺示范园。。。。。。 他累了,太累了,再也未能从病床前站起。英年早逝,埋骨云南。老兵、党的干部、理想主义者、践行探索者、父辈、学者、导师。。。。。。从战争到建设,这一代知识分子老兵是共和国的断代史。 他是我面前一部博大精深的书,是一篇永远读不完的座右铭。如果领导和导师合二而一,党性和人性的贯穿力会相当深刻。它能改变人的灵魂,也能改变整个世界。 云南被誉七彩云天。赤橙黄绿青蓝紫,凝聚太多老兵的光和热。怒江坝云遮雾掩,封存了老兵的战斗岁月。有一次,我们从上游搞大包干试点返回,修车时路边小憩。春雨打小盹。一弯彩虹携手峡谷,云朵在脚下无忧无虑地游动.。他追忆牺牲的战友,叹息耽误的时间太多了。我不理睬,继续争论徐志摩的诗。我气了,真的很生气,气的扭过头。他言不由衷,甚至胡搅蛮缠,和出生入死的老兵判若两人。意识形态是尴尬的。但他在不经意间划过几句,我从他的眼睛深处读出: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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