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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作者: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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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09-8-20 19:22:17 |阅读模式
《老兵》作者:牛二

    谨以此文纪念形形色色的老兵。

    这是我自己刻骨铭心的云南映象。

一、不速之客

    风送人,雨留人。

    他恰恰雨中来。怒江坝的老天爷翻云覆雨,瓢泼水光肆虐山村。雷电交织,在高黎贡山绞来剪去。山路崎岖泥泞,吉普车困在远远的村口。

  后来他说:就因为尊重你的意愿,所以姗姗来迟。

  这大概就是所谓人性化。

  他脱下雨衣,坐小板凳,檫拭眼镜片的水渍。裤腿绾老高,湿漉漉地滴水。平头,四方脸,年逾不惑,文绉绉。

  天高皇帝远,山规皆如此。来路不问,去向不询。进门都是客,坐下扯家常。没准猴年马月山重水复又相逢。

  他慢条斯理却健谈,语音同我南腔北调。我们聊美丽富饶怒江坝的各民族习俗,分析当地曾悄悄试行的定额管理,探讨山区的水利和机械化。峰回路转,他又涉足文学与写作。我喜不自胜,这是久违的雅兴,气氛更热络。

  他因势利导说:你上过大学,我羡慕啊!国家培养不容易,咱们不能昧良心。我看过你的文章,功底算扎实,干群口碑也很好,你的农业大学该毕业了。

  我笑,指门外。电闪蕾鸣中,隐约传来编组上工的广播声。

  他握手告别,依旧笑容可掬:我叫敖道汪,曾在周边打游击,算老兵,现任县委书记。你是党员,也当过兵,响鼓不用重敲。记住,下周到组织部报到!

  雨倾盆,电光在山边闪烁。他深一脚浅一脚,渐渐消失在朦胧的雨帘深处。

  当晚,雨歇息,月镰和星星被洗得洁净。队干部照例来”冲磕子“。这是当地方言,犹如北京的侃大山,四川的龙门阵。谈到敖书记其人其事,众人七嘴八舌,赞不绝口。队长说,传达三中全会文件时,敖书记振臂高呼,各级干部大显身手的时代来到了。那架势,就象列宁在十月。

  我笑得前俯后仰。

  我没有笑到最后。才过两天,公社党委来人催问,还说敖书记要亲自来接。我慌了,叫苦不迭。这两年,行署办公室和县文教局也几顾茅庐。我软磨硬抗,按兵不动。但敖书记属另类,不好对付。一方面,循循善诱,柔中寓刚,谦谦君子风度;另一面,一言九鼎,斩钉截铁,堂堂军人气质。我非响鼓,他代表党,哪有更重的锤?

  二、忘年之交

  县委机关是L形的两层木制结构楼,古朴残旧。走上长廊咯吱作响,俨然古文物。

  我到县委办公室当秘书,忙得七窍生烟。要掌管县委、县人大、政法委及其办公室十几枚公章,每天分类几十份文件报告传递领导,参加重要会议记录,起草除农业政策外的所有文件。我的主任兼农办主任,极少谋面。副主任每天跑部委办局开会调研,唯我孓然一身。

  那几年几乎睡在值班室。办公桌前,一边接省委地委电话通知,一边讨论部委报告,一边接待来访。仿佛三头六臂,一身几用。

  春去秋来,除蝉鸣鸟啼,院里寂静无声。全机关就几张熟悉面孔,凑不够一台戏。我常想,皇城根各部委各兵种四十万之众,怎么到县级指挥中枢,天天象演空城计?

  老兵同志风雨无阻,跋涉山区离多聚少。他所到处,政策疑难迎刃而解,典型经验捷报频传。但他身体明显大不如前,心脏不好,血压也高,累得气喘吁吁,脸色铁青。有一次 ,我实在不放心,拼命挤上车。他勃然大怒,竟然拽我下车。我和围观者同样目瞪口呆,半天没明白。原来老兵真的会对我发脾气!

  他舒缓语气说:你应该最懂纪律,回去守好办公室,出问题唯你是问。

  老兵切中要害。人无完人。我向来自由散漫,最差是纪律。

  百密难免一疏,果真出了问题。上级档案检查组来巡视,我成众矢之的。

  按规定,县委县人大文件必须手稿齐备,装订成册。因为忙得晕头转向,大多文件是我处理报告和接访时,口述打字员打成,取蜡纸下的绵纸交由主管领导圈点签发,岂有底稿?

  我拒不检讨。检查组临行说:你够胆。这情况全国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是否通报处分谁也说不清楚。反正违反规章制度,总不能给你请功邀赏。

  我乘机找组织部长鸣冤叫屈。他反唇相讥:亏你还是大秘,连敖书记的皮毛都没学到。你瞧我天天打扫卫生,还不是象光杆司令?精简机构,党委办公室不首当其冲?敖书记说了,人民的一分钱都不能乱花,把有限的干部编制充实乡镇一线。六十多万人,揪他的心啊!

  我呆若木鸡。满腹牢骚顿作肃然起敬。

  老兵回来,幸灾乐祸上下打量,看得我如坐针毡。他笑言:精兵简政是法宝,人的潜能充分发掘。这件事组织工作会议要讲。不过,士别三日,刮目相待。我也得重新认识你,肩上的担子太轻啦!

  瞧,这就是老兵的幽默。组织指挥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即会驾驭烈马,更擅鞭打快牛。

  要叫牛快跑,就要喂青草。

  老兵知道我馋,爱吃鱼。

  有次我患疟疾,如坠冰火九重天。他守办公室改文件,赶我回宿舍休息。傍晚,全身乏力,没去食堂。他破门而入,穿军大衣。

  我喜笑颜开,我的运输大队长又来了。每逢他家做好吃的,他都会不期而至。有时是炖猪蹄,有时是糯米糍粑。因为穿越办公区,把大碗遮掩大衣里,样子很搞笑。

  他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红烧鱼!有层白色浮油,香气扑鼻。我捧着碗,义无返顾地昂首阔步走进值班室。

  此情此景,鱼香萦绕心头,二十年挥之不去。当初全县属经济作物区,还有几个大糖厂,在全国也算财力殷实,富甲一方。以大秘之尊,追随老兵鞍前马后餐风宿露,最多欺诈他买碗小锅米线,从未享受一口招待饭。后来回北方工作,真有感天壤之别,唏嘘不已。                              

    三、高山流水

  老兵广东人,老高中生,参加革命南征北战。那年头,高中生凤毛麟角,炙手可热。

  有次夜深人静,我伏案造册文档。他下乡返回,风尘仆仆,疲惫不堪,斜靠座椅上。

  别来无恙?我赶紧打开抽屉和柜门,取出传阅文件,还有十几份部委报告,还有两份待审批签发的会议纪要,还有。。。。。。

  他闭目养神,睁眼问:唐宋诗文中,你最喜欢哪几篇?

  我愕然,目不转睛盯着文件。

  他喃喃有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写的好啊!作者是。。。。。。

  他故意戴上眼镜瞄我:怎么,文科大学生同志?

  我面红耳赤。血往上涌,脑海里却一片空白,思绪短路了。曾几何时,《滕王阁序》是我至爱,背得滚瓜烂熟。但此地神圣党委办公室,和彼地思古幽境迥乎霄壤。

  他穷追不舍,很夸张地轻叩桌面,绝不善罢甘休。

  我火冒三丈,叫:王勃!属初唐四杰。诗也写得好。海内存知己,主席引用过。。。。。。

  他如释重负地后仰,笑了。原来是考我!难怪一直叮嘱多读书,温故知新。

  东方欲晓,他又整装待发。临行时,文件报告悉数退回,或修改或签署意见,有的还加了按语。

  他的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真的很漂亮。

  咏诗论赋许多次,都在月挂树梢。从楚辞到清诗,从傅雷家书到巴尔扎克,他满腹经纶,纵横古今,气得我搓耳挠腮,自叹弗如。后来恍然大悟,他每次谈文史哲,肯定是筋疲力尽或工作焦虑时。与其说是闲情逸致,不如说是克服疲劳和强化修养。他喜欢的诗文很类别,或雄远壮烈,高风亮节;或宁静致远,清雅绝俗。另如张九龄、韩愈、苏轼、秦观等,大多与广东有关。原来老兵也有隐隐的乡恋。

  读诗需意境,更须风骨。同样的诗,在老兵那里,总似有更深刻的解读。我的教授们肯定始料未及,大跌眼镜。

  后来听说,即便最残酷的战争年代,他也不舍风雅颂。有次他看文件,哼家乡粤曲小调。我忍俊不住咯咯笑。

  他说:大惊小怪!哪天关上门窗,我给你唱外国民歌。

  他对我的文字工作很放心,但有些方面绝不放纵。我耿耿于怀。

  其一是执笔农业方面的文件,这关系我下乡的初衷。他说:我不会拿几十万人的肚皮给你做论文素材。再给你三年时间学习调研。记住,只给三年!

  老兵攻击我软肋,有的放矢。

  其二是讲话稿字斟句酌,绝不捉刀代笔,说至少防止官僚主义。有次带病写四干会报告,我提出强烈**。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说:你写吧,然后化装成我上会讲,如何?

  我哭笑不得。

  他的文采是人格魅力重要构件,县直机关无人能比,无人不服。这是学识加军人的历练。

  星移斗转,光阴似箭。两年前,我和老兵的公子喝酒。杯觥交错,高朋满座。部委领导和媒体称他“在京滇籍企业家中最大的官”,更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众人异口同声交口称赞。我当然最高兴,连忙说:他们几兄弟的才能加起来,不抵父亲的三分之一。

  话如覆水难收。全场瞠目结舌,鸦雀无声。

   四、丹霞似血

  滇西南的冬天花团锦簇,比北国的漫舞雪花更多妩媚。日子富裕了,咄咄怪事纷至沓来。那年冬,有青年殉情轻生,酿成**事故。老兵彻夜未眠,守医院组织抢救,使伤者转危为安,全部脱险。

  晨曦初起。手术室外,他谈青年教育,问我有无憾事。

  我哈欠连连,说:一介书生,岂来憾事?

  他道出人生三憾。

  第一,未上大学,无法回乡执教。那几年,全县师资水平和高考成绩连上台阶,甚至超过内地许多省份,可见老兵一班人对经济社会持续发展的良苦用心。他的三个公子更以优异成绩齐赴高校,成为街谈巷议的绝唱。

  第二,他想出国看看,工业化是何模样。经济作物地区,工农业关联妇孺皆知,他侧重的是城乡与工农关系命题。

  第三件事,唯我心知肚明。人民日报曾撰文《三三得九不如二五一十》,正由此而发。此前老兵组织大讨论,解放思想,在板桥镇做示范,稻麦两茬轮作,亩产突破一千七百斤,打破南方不宜种麦的魔咒。此事在中央文件印发胡耀邦的《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文中披露。但老兵野心更大。他想筹划规模更大的民族农艺示范园,携各族部落,跨山区坝区,协调粮食和经济作物、畜牧和水产养殖、还有民族工艺文化资源等,形成生态循环经济圈。

  无疑,这是振聋发聩、惊世骇俗的大手笔。为此,尽管日理万机,常熬深更半夜。那些稿纸圈圈点点,密密麻麻,红笔套蓝笔,象绘制宏伟蓝图。有次我在值班室惊醒。他怕影响我休息,台灯压得很低。窗外万籁俱寂,月洒满楼。

  人毕竟不是钢铁之躯。有一日,他仰望蓝天,漫漫倒下。医院诊断为脑血栓并发症。开始,他还硬撑着布置工作,甚至躺病床开会。但他每况愈下,长时昏睡,没有知觉。

  我不再带文件。医生们走后,我就说悄悄话。我总想给他戴上眼镜,以免渐渐陌生。我很难接受眼前的现实。有一天,我生气了,就说:你说话不算数,还没给我唱外国民歌呢。。。。。。说着说着,泪如泉涌。

  许久,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划动。划划停停,断断续续。我猛省,他在写字。

  许多年后,我放弃揣摩。终于有了人生憾事。

  他睁开眼,全神贯注凝望天花板。风雨如磐,人生似梦。他看到了什么?爱国青年投笔从戎、枪林弹雨浴血奋战、工业化的梦境、农艺示范园。。。。。。

  他累了,太累了,再也未能从病床前站起。英年早逝,埋骨云南。老兵、党的干部、理想主义者、践行探索者、父辈、学者、导师。。。。。。从战争到建设,这一代知识分子老兵是共和国的断代史。

  他是我面前一部博大精深的书,是一篇永远读不完的座右铭。如果领导和导师合二而一,党性和人性的贯穿力会相当深刻。它能改变人的灵魂,也能改变整个世界。

  云南被誉七彩云天。赤橙黄绿青蓝紫,凝聚太多老兵的光和热。怒江坝云遮雾掩,封存了老兵的战斗岁月。有一次,我们从上游搞大包干试点返回,修车时路边小憩。春雨打小盹。一弯彩虹携手峡谷,云朵在脚下无忧无虑地游动.。他追忆牺牲的战友,叹息耽误的时间太多了。我不理睬,继续争论徐志摩的诗。我气了,真的很生气,气的扭过头。他言不由衷,甚至胡搅蛮缠,和出生入死的老兵判若两人。意识形态是尴尬的。但他在不经意间划过几句,我从他的眼睛深处读出: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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