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衣与食的磨砺
中国几千年“农”的社会,其民生问题与社会文明,总离不开“衣”与“食”或吃和穿。春秋时期的政治家管子认为:“衣食足则知荣辱,仓廪足则知礼节”(《管子.牧民篇》)。认为,人民只有在丰衣足食的基础上,才能知“荣辱”、懂“礼节”。管子千古不朽的言说不无道理,至少对于我“苕老二”是一语中的,但对于我家的“老大”来说,那就是无的放矢了。因为,我哥哥的小时候——在那个缺吃少穿、饥寒交迫的困难年代,他也能知晓“荣辱”、懂得“礼节”。
在六、七十年代,吃与穿的生存问题,仍是当时中国农村普遍存在的问题。尤其对于我家来说,就显得更为突出。因为在六、七十年代,我家是个“九口之家”的大家庭,父母先后生养了我们姊妹七人——五男二女。当年对于子女多的家庭,时称“家大口喝”。
不过,中国农村对于一个家庭生养有“五男二女”,多认为这是个天赐的吉兆,故有“五男二女,七子团园”之说。对此,父母只要听别人提起“五男二女,七子团园”,他们总是笑得合不了嘴。但是,九口之家的生存负担,总是让父母忧心如焚,七个子女一年四季的吃与穿,总是让父母不停地操劳与担心着;即使是我们睡了觉,母亲也要点着油灯,一一点数着她的七个子女们,一个也不少她才放心地去睡觉。
五十余年过去了以至现在,我母亲晚上还经常做着恶梦,在她的梦语中,总是念念不忘地道说着她昔日心灵深处的恐慌。听父亲对我说:“你娘晚上总是说梦话,说得最多的是——我的伢呢?!我的伢呢?!”这很可能是母亲当初将我们姊妹七人当成她辛辛苦苦种的七棵庄稼,她总是提心吊胆地担心着天灾人祸而由此留下的心理疙瘩吧。
在中国多子女的传统家庭里,父母总是过多地寄希望于家中的“老大”,希望老大能以身作则地去“传帮带”他的弟妹们。因而,我的哥哥降临这个人世,似乎就是为了帮助父母家教好自己的弟妹,为缺吃少穿的弟妹们作出表率,去共渡家庭难关的同时,也让弟妹们能健康地成长。
听父母说,哥哥在夜半出生时,险些闷气(窒息)而亡。哥哥出生后,母亲的奶水也不足而身体瘦弱;一年后,“老二”就从娘的肚子里跑出来了,又过早地抢占了哥哥的奶水。父母为了哥哥的健康成长,就给他取名为“望”。“望”与“旺”是谐音,有“兴旺”之意,也有“望子成龙”之意。父亲大概是想他的第一儿子能兴旺成长的同时,还寄望于他将来担当起家庭“老大”的重任。
哥哥后来果不负“众望”,他一步一个足印地带领着我们,我们也从此都亲切地称呼他为“望哥”。天降“望哥”的第一重任,就是让他以小时候“衣”与“食”的自我垂范,对弟妹们进行人之初“吃”与“穿”的人性磨砺。
(一)
先说我们小时候的穿衣。说起穿衣,我们家乡过去有个说法,就是“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补补纳纳是老四。”即一件衣服或一套衣裳,老大先穿新的,穿旧了是老二的,穿破了是老三的,最后缝缝补补就是老四的。这基本反映了过去因家庭子女多所带来穿衣问题的窘境。确实如此,因为过去农家子女一年四季的穿载,包括衣物与鞋子,全凭着母亲一双勤劳的手,这显然是忙乎不过来的。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除了白天干完了集体和自家的农活后,晚上接着就是不停地摆弄着她手中的线线。母亲的夜晚总是与她手中的线线一样长,她不分寒暑地坐在油灯下,孤独一人地在那里摆动着纺车而纺着线线,或者用针锥纳着鞋底而不停地用手抽动着鞋底线,或者坐在织布机上用手来回地穿梭着织布线……。每逢春节大年初一的早上,母亲只要我们穿上她用辛劳的双手做出的棉袄、棉裤和棉鞋,她愁苦的脸上总算能绽放出少有的笑容。开年以后,母亲又要为我们愁心着袷袄与单衣……。
不过,母亲给我们做的棉袄与棉裤,也的确是不敢恭维,它的样式完全是清朝末年的。例如,灰色布料的棉袄是经人工染色而成的,长长的棉袄穿在身上而延伸到膝盖的下方;扣子是布做的,扣扣子先从颈脖当中扣起,再沼左肩、左腋、左胯过左膝而下,扣扣子的姿式也得由立式、左弯腰而头面朝下。黑色的大棉裤是典型的古老直筒式,腰围象个大口袋,两支脚放进后,口袋式腰围的多余部分,还要在肚皮上向左打个大折,然后再用一根绳子式的腰带捆扎上。
穿上棉袄与棉裤的小子们,看上去不仅笨拙,而且肚子上也挺着一大堆,象得了大肚子病似的,实在是不忍观瞻。上茅坑如厕蹲位时,长棉袄的后摆还要往背上摔;如果绳子般的腰带不小心拴系死了,就得提着裤子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跑,慌乱地找着剪子或菜刀。
尽管如此,中华“慈母手中的线”总还是理不完而理还乱。我母亲的一人之手,也总是不能保障七个子女在一年四季中的穿衣问题。因此,我们的每一件衣裳,常要年复一年地穿了再穿而显得很破旧;有时,我们的衣服扣子也穿得七零八落或一个也不剩,就干脆用一根绳子拦腰一捆(这在当时的农村很常见)。所以,在当年的大环境下,多子女的农家子弟在要想穿得整洁而得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我的哥哥却是少有的例外,他身上的衣服总是显得那么整洁而利落,他身上的衣扣也总是从上而下地扣得一个也不剩。这不是因为母亲的特殊照顾,而是因为他平时很爱惜自己的衣裳。诸如,他的衣服如果那个地方弄脏了,他就即时用热水毛巾将它擦洗干净;如果衣服有点破损,他就自己动手用针线将它缝补好;如果衣扣掉了,他也要想办法(将旧衣服上的扣子剪下来)即时缝补上去。不仅如此,哥哥的小时候还学会了折叠衣裳,且有叠衣裳的习惯;他每晚睡觉脱下的外套或单衣单裤,他总要叠得整整齐齐地压在他的枕头下面。所以,哥哥的衣裳总是比我们的耐穿而整洁,他总是显得那样的温文尔雅。
可以说,哥哥对弟妹们的“传帮带”是从穿衣做起的,他的正人先正己是从“衣冠”开始,弟妹们也都仿效着他,唯有“老二”的禀性不解而脏乱差。为此,哥哥经常抱怨我的衣寇不整,常听他批评我说:“披着个衣裳,扣子也不扣!”哥哥的责备一点都不假,因为我小时好动,即时有衣扣也不扣或者扣得不整齐,即使有新衣服我也不喜欢穿,总觉得穿着皱巴巴的新衣,身上反倒觉得不自在或不舒服,这可能与小时候穿破旧的衣裳多了而习以为常的原故吧。
斗转星移,现在的世道变了,昔日管子“衣食足则知荣辱,仓廪足则知礼节”的“荣辱礼节”传统观念也被颠覆了,变成了当代的“衣食足而不知荣辱,仓廪足则而失礼节”。就拿我儿子来说,他还在读中学时,有天他竟然穿了一件破裤子回家;我一看就气,强迫着儿子脱下了这条破裤子后,我手脚并用地用力拉扯着它,想把它毁掉,但就是拉扯不破,挺结实的,再仔细一看,还是新的。后来儿子教训我说:“这是新潮的乞丐服,知道不!”看这世道,其“衣食足”反催生出文明社会的“乞丐服”。
(二)
再谈谈我们小时候饮食的“吃”。在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填饱肚子”是当时的天大问题。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我们兄弟几人总吃了这餐又盼着下餐。每当母亲的大锅稀汤类的食物煮熟了,我们都有迫不及待地的感觉,几个弟兄手里拿着碗、争先恐后地围在灶台前——剩饭,实际上是“抢饭”。
几个弟兄都怕我,只要一开饭,我总能优先地掌握主动权——锅铲。我手拿着锅铲,从锅边的这头慢慢地铲到锅边的那头,优先捞起锅底里的稠的;然后,几个弟弟也依次地仿效着我在锅里捞稠的。
但是,哥哥从来不与我们“抢饭”吃,他总是要等几个弟弟捞完了再去剩,最后哥哥总比我们吃得稀而少。不久,父亲发现了这个问题,就让哥哥负责给我们打饭,干稀搭配。哥哥掌勺公正,开饭时,他常当着我们的面揭开锅盖,再拿起锅铲或勺子先在锅里搅三圈,然后依次给我们打饭。哥哥对弟妹们历来公正,“苕老二”也不得不服,何况哥哥的后台是严厉的父亲,服从哥哥也就是乖乖地服从着父令。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非常严厉,有时严厉得让人不可接受,因此,除了哥哥外,我们小时候都挨过父亲的打,其中老二挨的打最多。然而,父亲对子女的教育却往往受到当地人称道。不过,父亲对子女的教育往往是通过哥哥的带头作用而实现的,所以哥哥小时就是父亲天衣无缝的好帮手。
记得在三年困难时期里的一年,我家好不容易养了约百十余斤的一头猪,有天我家的猪屠宰了,几个弟兄好不高兴,都盼着能好好地饱餐一次猪肉。当天晚上,母亲煮了两大锅萝卜饨猪肉,煮好后父亲就是不开口让我们吃,却当即向我们宣布:由哥哥带领着我们,先送给湾里的人吃,一家一碗,送完后你们再吃。于是,我们弟兄几个在哥哥的带领下,每人手捧起一大斗碗的萝卜猪肉汤,在湾里几十户人家中来回地、挨家挨户地送。待我们送完了后,我家锅里的也就所剩无几了,但总算不错,虽未饱餐一顿,也算美食了一次。
在家中不能独吃,在外面也不能瞎吃,即使是逢年过节、走亲串戚,也要“讲礼”,这大概都是父亲的旨意,再由哥哥垂范于弟妹们。哥哥的垂范,总能使弟妹们口服心服,因为他总是内外一至、表里如一。前不久,我在战友网上发的“哥哥带我去拜年”一文中,谈到我们兄弟三人去姨妈家拜年“喝鸡汤”的事,这只是一个举例而已。实际上,哥哥的小时候无论到哪家去做客,他都是这样的——讲礼性。
“苕老二”就不行,他既管不住自己好吃的心,也管不住自己好吃的口。记得有一年的春节,因我家的亲戚多,父亲就要我们分头去亲戚家拜年。机不可失,我一人不但快快活活地吃喝完了姨妈家给我准备的鸡汤,姨妈最后回赠我家的两包饼干,我也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吃,吃得一干二净以后再回家。
父亲类似这样教育子女的事很多,也总是通过哥哥的示范带头作用而有效地执行着。在当年的困难年代,自己饿着肚子,让别人先吃,自己后吃或少吃,在外面也不能瞎吃……。这种“吃”的教育,至今几个弟弟仍记忆犹新,他们是记得是那样的深刻——已融化在自己的灵魂里!
哥哥在世时,我们几个老弟兄如果碰在一块,常津津乐道谈起过去关于“吃”的往事。我对他们调侃说:“在过去吃的问题上,老大是君以德治天下,老二是民以食为天,父亲是怕贫富不均饿死人”。一席话,使在一旁的老父亲听得哈哈大笑。
说实话,在饿肚子时期的“吃”,不仅考验着一个人的肉体,同时也捶炼着一个人的意志与品行。这大概就是孔夫子说的:“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以此使人吃苦、知苦而警觉心性,使心性归本而性格坚定,而后才能正已而忧国忧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