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渡
晚上十一时左右，我来到了大洋岛上的港口，我今晚必须回到另外一个叫小洋岛上的项目部去，因为明天一早建设指挥部要到项目部检查工作，我作为分管负责人不能不在现场。
客渡在这个时候当然早就不营运了，但偶有渔船会为了几十块钱的收入跑上一趟。我寻望过去，港湾里，无数归港的渔船在朦胧的月光下随着海浪轻摇，我一连问了几条有人的渔船，“去小洋岛吗？”，他们都向我摆手。
我只好摸出手机来，翻到项目部办公室主任的电话，想让他临时调一条渔船送我一趟。项目部经常要租用当地渔船用于项目施工保障，这项工作一直是办公主任负责，他自然就有这方面的关系，可我将发送键按下后，手机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再按仍没有，我又换拨其他人的电话，也是一样，手机的电波像是发到了目前这朦胧的海天之间并被吸收掉了。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事情，我来这个大洋岛上的次数多了，通过办公室临时调用渔船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个大洋岛是这遍海域最大的岛，通讯设施就是在台风来袭的日子也没有出现过问题，今天真是奇怪了。
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去环视整个港湾，我发现在港湾最西边的货运码头，有一条渔船孤零地停靠在那里，昏黄的船灯下，依稀有人在船上。我走了过去，一个看得不是很真切的中年男人正在擦洗船舷上的一行编号，那行编号为“081514”。我冲擦洗的中年男人问“去小洋岛吗？”，他含糊地说：“上来吧。”
等我上船后，擦洗的中年男人就停下擦洗的活儿去了驾驶舱，一边说“走咧”，一边从驾驶舱的窗口丢给我一个救生衣。我还没穿好求生衣，船就已经远远地离开码头了。
船行驶得很平稳，感觉不到往日坐船时的那种摇荡；也行驶得很安静，听不到类似渔船轰鸣的机器声。船上的视觉不是很好，可能是天上月亮的朦胧和船上灯光的昏蒙所致。有些海腥味的风不停地迎面拂着，晚上请当地政府部门吃饭时喝的酒开始从肠胃里上泛，使得头脑有些发沉。我坐下来，将身体在驾驶楼下的木板上靠实了，闭上眼睛养神，过程之中，觉得有睡意已经上来过了可又觉得海风分明地拂在脸上，恍恍惚惚的，忽然感到船剧烈的摇荡了一下，睁开眼来，船却毫无意外的在依旧平稳行驶。
我用手干洗了一把脸，茫然地在船上环视，从船舱方向过来一个看得不是很确切但轮廓婀娜的女孩子，她端着一把椅子走近我说：“阿总，船上潮湿，坐在椅子上好些。”
我说：“谢谢，你是这船上的？”
她说：“不是。”
我说：“你认识我？”
她说：“认识。”
我看着她，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与她发生过关系，就说：“你是？”
她露了一露牙齿，自然是笑了一下说：“你不记得我了？宏图宾馆，你叫我伺候……”
我忽然记起她来
。
那是在去年，大概也就是眼下这个季节，项目部承接的建设项目在手续审批上出了些问题，问题反映到建设指挥部，建设指挥部出面与当地政府进行了协调，当地政府委派一名分管官员到项目部施工现场了解情况。官员是当地政府的老资格领导，业务水平不在专业人员之下，一到现场就发现问题所在，责成项目部整改，整改合格就可办妥手续。临行，项目部请官员一行吃饭，地点就在项目部的定点接待处所之一宏图宾馆。官员平易近人，不事讲究，酒让叫的是惯喝的大路酒，菜也让点的是平常菜，对包间的奢华还有“人民公仆不比你们这些老总”之类的微词，让见惯各色公仆的我，心里不胜忐忑。席间，官员举止从容，神态自若，菜吃的不多，酒也喝得很浅，敬上去烟也只抽上几口就放在烟灰缸里任其自燃自灭。我在心里将以往接触过的公仆一一过过来，觉得在表面上看来没有与这位官员可类比的人存在，因而对能否如期解决项目部施工手续的审批问题，越来越没有底，以往的经验是：没有嗜好与激情的公仆，很难办事。当然，很难办事，不是说办不成事，只是办事的难易程度不同，时间长短不一：一方面是事本身的正当；另一方面是管事的人是食人间烟火有七情六欲的人，法、理、情、利等，不可能一无欲求。
随着饭局的进展，我就从官员眼神的转换之间发现他那被隐匿激情：每次年轻的女服务员进包间来服务的时候，官员淡然的眼神就会发亮。席毕，当然还要干点什么，官员推说有些累要早点回房休息，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办公室主任领着官员的随行去K歌。我给宏图宾馆老板的打了个电话，对她说，给找一个年轻漂亮安全的女孩子来，我有用，是大事。没有多久，我房间的门就被敲响，随着我“进来”的语音，一个真是漂亮并且没有风尘感的女孩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暗想官员还真有艳福，问了女孩子的服务价格，给了她倍于所报价格的现金，提了一些相关要求，就让她去了官员的房间。
没想到会在这个船上遇见她。
我说：“我想起来了，只是这船上的光线不好，没认出是你。”
她说：“阿总认识的人多，经历的事也多，认不出我来也是正常。”
我说：“哪里话”，想现在正是她们那种职业工作的时候，就说：“你怎么现在会在船上？”
她说：“是来接男朋友。”
我说：“你男朋友呢？”
她说：“在船舱里。”
我往船舱里看了看，船舱里仿佛是有人的样子。
她说：“我男朋友还要请阿总多关照，他就在你们项目部打工。”
我说：“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她说：“黄豆，就是做豆腐的那个黄豆”
我想了想，脑子里没有什么黄豆的映像，不过这是可能的，我们项目部下设好几个分项目部，施工高峰期，从业民工近千人，作为总项目部的主要负责人，不可对每个民工都有映像。
说话间，船就到了。
我将脱下的救生衣连同从衣袋里掏出来的几张零钱冲驾驶舱里的中年男人摆手示意了一下，就一并交到女孩子手里，烦她转交。
她说：“阿总走好。”
我说：“好的。”
她又说：“请多关照黄豆。”
我说：“行。”
我爬上码头，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今天这趟船坐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我回过身去看那渡过我的渔船，刚才分明停靠在码头的渔船已经没有了踪影，远处也只有笼罩着朦胧月光波浪汹涌的海面。
我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在这遍海域发生的那起沉船事故，沉没的就是081514号渔船，这船至今还没有打捞上来。我身体的深处立即起了一阵寒噤，瞬间直达全身每个毛孔。
阳天净土、朗朗乾坤，芸芸众生之中大多唯物主义者，我的离奇夜渡不会有人相信，所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
在一段相对轻松的日子里，我私下调阅了去年那起沉船事故的相关材料。
沉船事故是去年9月14日23时至24时发生的，故在所有调阅的材料里都称这起沉船事故为“9-14沉船事故”——从事故发生时间来看，到我夜渡的时间正好是一周年——事故造成081514号渔船沉没，根据事故发生后打捞上来的尸体数确定遇难人员为N名（具体人数不宜外泄）。N名遇难者中，除一名女性外，皆为男性，经死者生前的亲朋辨认，1人是船老大，1人是船上工作人员，其余是洋岛上施工的民工，唯一的一名女性身份不详。民工中有2人属我们项目部雇用，其余分属其他的项目部雇用。因081514号渔船沉没系该船船主违反渔船管理规定擅自进行营运活动所致，所以建设指挥部和项目部不是事故责任主体，只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对与项目部有雇用关系的遇难者，由各相关项目部给予一定的经济赔偿。
事故的性质界定、责任归属和经济赔偿，已经不是我现在所关心的了，我现在所关心的是“9-14沉船事故”中唯一的女性遇难者是不是与我在夜渡船上说过话的那个女孩子。
郑珊我认识。我经常安排客人去星光灿烂K歌，每次都是这个叫郑珊的领班将一群女孩子引进包间让人挑选。我找到郑珊，问她还记不记得去年宏图宾馆的老板让她找过一个女孩子的事？郑珊说，毛老板（宏图宾馆的老板姓毛）让我找的小姐多了，不知你是讲的哪一个？她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讲的是哪一个了，我对郑珊说，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与她一共才见过两次面，而且见面的时间都很短，在船上的一次还看的不是很清楚，我努力回忆，也回忆不出她有什么特征来，但我觉得要是再见到她本人也许能认出来。郑珊说，是这样啊，想了想又说，要不你晚上去星光灿烂，我让今晚在星光灿烂坐台的小姐都去见一见你。我说这主意好。
晚上，我就在星光灿烂要了一个包间，郑珊时不时地将女孩子引进我的包间，生面孔熟面孔都有，就是没有我要找的那个女孩子，最后，郑珊说，今晚在这里坐台的小姐就这么多了，你要找的那个小姐可能去其他地方了，她们一般不固定在一个地方，哪里有客人就往哪里跑，这个岛上另外还有三家这样的地方。我说，其他地方我不熟啊，你能不能领我去？郑珊说，可是可以，你得跟我们老板说一声。我说没问题。郑珊知道我能跟她们的郑老板说上话，我们项目部一年不知道要在星光灿烂签掉多少钱，而且郑老板还有机械设备在我们项目部干活。
我找到郑老板，说，借你的郑珊给我用一个晚上如何？郑老板说，才一晚上啊，这不是看不起我的郑珊嘛。
郑珊领着我将其他三家娱乐场所跑了个遍，也看遍了能看到的女孩子，但都没有我要找的那个女孩子。
请郑珊吃夜宵的时候，郑珊对我说，也许她不在这个岛上了，小姐们都是流动的。我说也许吧，不过我还是请她好好回忆一下，我要找的这个女孩子，大概是毛老板在去年八月份让她找的。郑珊一边回忆一边低下头去吃东西。
良久，她忽然抬起头来说，我好像有些映像了，是有这么一位小姐，长得还不错，当时新来不久，你等一下，我来找一下电话号码。郑珊说着，操起桌上的手机翻起电话号码来，许久，仰起脸来说，没有了，删掉了。郑珊接着说，我后来还替其他老板找过她几次，再后来有一段时间打不通她的电话，我就把她的电话号码删掉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有小姐不在这里做了，去了别的地方，换了号码，我就将她们在这里留给我的电话删掉。
线索虽然在郑珊的手里断了，但女孩子与郑珊失去联系的时间大体与“9-14沉船事故”发生后的时间吻合，可能事故中身份不详的女性遇难者就是与我说过话的那位女孩子。
我想起来公安局有遇难者的照片，但公安局提供的照片根本就没法让我进行判断，照片上的女性遇难者已经让海水浸泡得面目全非了。公安局的朋友告诉我，这名女性遇难者，是一名年轻女性，没有任何可以确定其身份的随身物品，公安局外来人口登记资料里也没有相关的线索，辨认启事事发后就上网了，一直也没有什么消息，她的骨灰至今还存在火葬场里。我觉得遇难女性就是与我说过话的那个女孩子了，但我又没有证据确定。
我当然就要寻找那个女孩子提到的一个名叫黄豆人来了。那个女孩子说那个叫黄豆的人在我们项目部打工，但几个分项目部反馈说，姓黄的有，名豆的也有，就是没有一个姓黄名豆连在一起的人。我将在项目所有姓黄或名字中有豆的人招集到一起，问他们谁有女朋友在大洋做工？，他们都说没有。我又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黄豆的人，他们也都说不认识。我想那个女孩子可能是记错了，她那叫黄豆的男朋友也许是在其他项目部打工，所以我又让人去岛上的其他项目部打听，其他项目部也没有叫黄豆这个人。
不久，岛上一个负责航道疏浚的项目部意外发现了被海底暗流吸附在一处暗礁下的081514号渔船，打捞上来后发现船舱里还卡着一具男性遇难者。据公安局的朋友说，这位遇难者也没有任何可以确定其身份的随身物品，尸体经海水的浸泡和海生物的侵袭也是面目全非。我想，这位男性遇难者不会就是黄豆吧，可又有什么证据呢？
时间一天天在流逝，这年元旦过后，日子便一步步往春节赶赴，这时候，项目部一位因家庭危机而休长假的负责人力资源工作的员工回到了岛上的工作岗位，他听说我找过一个叫黄豆的民工，给我送过来一张有黄豆姓名的身份证复印件，说这个人是在项目部用工高峰期招来的，当时没来得及办理相关手续，他就休假了，他这次回来，清理手头的工作，准备给当时雇用的临时工补办相关手续时，发现这个叫黄豆的人已经不在项目部了，经询问黄豆当时所去工作场所的班组长，他们说这个人没干几天就走了。
我知道项目部雇用的临时工流动性很大，有的是自己主动离职的，有的是项目部根据施工需要和临时工的表现辞退的，工地上的临时工真可谓是来来往往。
如果在平时，黄豆的这张身份证复印件就是一张废纸，相关人员随手就可以丢掉；如果没我的离奇夜渡，黄豆的这张身份证复印件也不会送到我的办公室，并由我来处理。我感到这张身份证复印件送到公安局，可能会给项目部带来诸如人道主义赔偿一类的麻烦，但夜渡船上答应过那个女孩子对黄豆予以关照的许诺还是让我做出了将黄豆的身份证复印件送给公安局的决定。我让前往公安局送身份证复印件的项目部安保部门的负责告人诉公安局说，身份证上的人离开项目部的时间正好与“9-14沉船事故”发生的时间相吻合，不知是不是对公安局确定死者身份有所帮助？
果然，公安局联系来的黄豆的亲人通过遇难者身体上诸如胎记一类特殊标记辨认出男性遇难者就是黄豆，又通过黄豆的亲人联系来黄豆女朋友的亲人辨认出了女性遇难者就是我要找的那位女孩子。
在处理关于黄豆的人道主义赔偿事宜的时候，黄豆的亲人——他还是一位村长——说，他们村有好几个出来打工的人把自己人都打没了，至今还有三个人没有音信，黄豆与丫儿（女孩子的名字）还有骨灰回家，算是他们上辈子积过德。
这年的春节说到就到了，我在节前离开小洋岛上的项目部去大洋岛上的港口乘坐一艘叫涌兴号的海轮回在上海的家过年，出发时还好好的涌兴号海轮忽然发生故障在大海之中抛锚了，检修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将故障排除，看着夜色越来越深地吞食着海面，本来是在白天的乘船活动又变成了夜渡。自从那次离奇的夜渡发生后，我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夜渡了，想不到我这次又会遇上夜渡。一开始，我心里担心着又会有什么离奇的事情发生，一边拨打着亲朋好友的电话，一边体察着贵宾舱里的情况，还好，电话的信号能流畅的发送出去并且通话的效果非常之好，贵宾舱里的情况也是再明了不过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身边的物体、清晰地看见周围的人并且能与认识的人进行实实在在的交谈。我惶恐的心态在经一次又一次证实自己确实是置身在现实物质的世界之后才慢慢趋于泰然。
我将身体深陷在沙发里，放松身心，一边等着涌兴号海轮故障的排除，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看舱里电视机上的画面。慢慢地，我感到有睡意弥漫上来，接着，我的神思便恍惚了，我摸出香烟，来到舱外贵宾舱与普通舱的衔接处，燃了一根烟来吸，这时仿佛听到身后有人叫我，我转过身来，一对背光站着的年轻男女正在向我微笑，我认出了那女孩子，她就是丫儿。
丫儿说：“阿总是回家过年的吧？”
我说：“是啊，你们呢？”
丫儿说：“我们也是回家过年。”
我说：“挺好，一路上多加小心。”
丫儿说：“谢谢阿总，”停一停又强调说：“真的谢谢阿总！”
海轮忽然撞在什么上面全身痉挛了一下，我听到有人大声说：“终于到了！”我抬起头来茫然环顾，发现自己还是坐在贵宾舱的沙发上，周围的人正在收拾随行物品准备下船。下船的顺序是贵宾舱的旅客先行，普通舱的旅客随后。我路过普通舱舱口时，发现腥烘烘的船舱里挤满了携带着大包小包的人，心想要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分赴四方，紧紧地赶往家人身边，当一家人齐聚在一起吃着年夜饭时，这个家庭是何其快乐！
我登上码头，看见平台上的妻子正在自家的车旁倚望。我钻进车里，回首去看那走在栈桥上的下船人群，隐约发现丫儿与黄豆的亲人——那村长，肩负着两个包儿，在埋头赶路，我在心里默念，一路走好！转过头来，妻子早已发动了汽车，车灯强劲的光柱将我回家的路照得雪亮。
[url] ネ ネ ネ | 
IP卡
狗仔卡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显身卡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