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 作者：张吉明

阿   芳

真是阴差阳错，我这个钢打铁铸的棒小伙，怎么会得重病呢？
正因为在阴曹地府转了一圈，又重返人世，才使我认识了一位心灵纯美，思想高尚的姑娘——阿芳。虽然时过境迁，但她的音容笑貌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元旦前夕，我突然患病高烧到40.2度。只两天，就把我烧得迷迷糊糊。经检查是扁桃体发炎引起高烧。营部卫生员赶忙把我送到三里外的师部医院。在门诊所，我连眼皮都没力气睁开，朦胧中，听到一个甜嫩脆凌的女兵声音：“一切由我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随后，恍惚感觉到，她给我办好住院手续，送到病房，打针、服药后，又遵医嘱立即给我静脉输液。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寒气逼人，加上连日高烧，输液后，身上冷得直打哆嗦。风此情景，她立即抱来两床棉被盖在我身上，还是冷得发抖，她又抱来一床被子和一件大衣压在我身上。然后，变戏法儿似的找来两个热水袋，轻轻塞进我的被窝里，又打来一搪瓷缸开水，把输液的橡皮管下端的一段放在热水中暖温，我这才慢慢暖和过来，等她折腾完以后，也不知是连续几天的高烧使身体亏损太大，还是过度疲劳，我迷迷糊糊就昏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只感到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极为亲切、温和、深情的呼唤声：“小汪，小汪！”是妈妈，是姐姐？她们在什么地方？我想看她们，可怎么也看不见，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我就拼命地向声音传来的远方跑啊，跑啊，只跑得浑身上下汗水淋淋。突然，声音近了，清晰了，我猛地睁开眼。这时，正碰上一双惊喜交加，波光闪闪的眼睛。弯弯的眉，长长的睫毛，欣喜地笑着，粉嫩红润的椭圆脸放射着绮丽兴奋的光彩。微微一笑，两个对称的小酒窝仿佛要流水溢出心中的蜜汁。洁白的工作帽下，一绺曲曲的刘海紧贴着前额，鬓边，鼻尖上渗出细密汗珠。只见她如释重负地长长舒口气，温和地对我说：“小汪，你总算醒过来了。我叫苏薇芳，大家都喊我阿芳，今天正好是我值特护班。”我知道师医院不象大医院，常常是老卫生员担任护士值班。她说完拾起胳膊看看表说：“现在是九点，从五点到现在，你整整昏迷了四个小时，已给你吊了三瓶水，体温总算下来了。”
输液器里那一滴滴拯救我生命的琼浆，多象她那一声声亲切地呼唤。望着床边这位俊丽灵秀的小女兵，想到刚才的梦幻，我不好意思地用被头遮住脸偷偷笑了。
真糟糕，大概是输了几瓶水的缘故，尽管浑身出透了汗，但小肚子还中涨得提出了抗议。自己不能料理生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偏偏又要小便。这叫我这个在连队男子国里呆了五年，见了女同胞都脸红的小伙子，怎不羞于启齿呢？此时，我多么盼望有个男卫生员进来呢？我的眼睛象电子扫描似地留心四下转了十几圈，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屏息静听，奇怪的是竞连一点响动都没有。我就问还有别人值班吗？
阿芳笑着说：“今天是河南豫剧二团到咱们师慰问演出首场《朝阳沟》，临近元旦，病号了少，全院除了门诊肖霞军医值班外，连病号都去看演出了。”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阵不安，十分抱歉地说：“因为我的病，罚你陪着熬夜，千载难逢的豫剧也看不成了。”
“快别讲这些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不是也看不成了，再说就是没有戏，谁也不愿意生病啊！”她这发自内心象山涧清泉流淌出来的话语入情入理，滋润心田，是我拖累了她，她反倒好言安慰起我来了。我心里一阵阵感激多好的人啊！
这时小腹再次向我提出警告，我也显得烦躁不安，欲言又止。这点情绪变化，立即被她看出来了。她轻声地问我，是不是要小便。我心想，就一位值班军医听名字还是个女兵，无奈只好红着脸点了点头。
她轻盈地飘去，转眼从外面拿来一个清清爽爽的搪瓷便盆。因为我的左腕正在输液，她便要动手帮我接便盆，这下我羞得脸更红了，恳求说：“我自己行，请出去一会儿。”看我这副窘迫的模样，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默默地扭转身走出房门。
当我好不容易用手支撑着沉重的身体，便盆还没接好，终因身体太虚，头旋目眩，右胳膊一软“当”地一声，头结结实实在碰在铁管床头上，再也支撑不起来了。阿防听到响声，赶紧跑进屋来，慢慢把我扶起，并轻轻地揉着碰伤的头部。细声柔气地说：“小汪，你家里有姐姐妹妹吗？有吧，我们这些医生护士的，就象你家里的姐和妹。有病就不能讲那么多，再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嘛？”听了这感人肺腑的一席话，我从心底涌出一股无限感激之情。虽然，我一个小伙子，让人家一个姑娘这样伺候，真有说不出的难为情，但在这样一位大姐姐面前，还能说什么呢？小便完后，她把我安顿好便住外走，刚到门口又扭过头来莞尔一笑，嘱咐我：“你不要动，等会儿我就来！”那口气就象对她不听话的小弟弟。
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吭哧吭哧竟提进一个铁炉子来。里边熊熊的炭火，烧得正旺，不一会儿，我这只放一张床的特护房间便烤得暖烘烘的。这时，刚好一瓶水输完了，她轻轻地拔下针头，开玩笑地说：“今天晚上你解放了，不再输水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掂进来一个洗澡盆，一桶热水，让我脱下汗水湿透的衬衣，竟给我擦起澡来。她说这是护理规定，这样不容易着凉感冒，恢复得快。擦完澡，她帮我打开小包袱，取出内衣让我换好，并把汗湿的被褥撤掉。我的身上好似卸掉了沉重的包袱，轻松、清爽、温暖、干燥、舒畅而痛快。
这时，她竟要把我换下来的湿衣服去洗，我真的急了，死死抓住衣服不放。她又微微一笑说：“别争，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会儿就洗完了，晾在屋里的铁丝上，室温高，明儿一早就干了，好替换着穿。”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我只好让步了。
忽然，医院里响起了乱哄哄的脚步声，夹杂着兴奋地南腔北调的哼唱和笑语声。戏散了。
阿芳把衣服洗净，正往铁丝上晾，突然风风火火一个女兵来：“阿芳姐，你快回去休息，为替我值班连戏也没看上，下半夜再不能让你值了！”我的心猛地一颤，啊，原来她是在替人值班呀！
“嘘——”只见阿芳把食指放在嘴边，又用眼神向我这边瞅瞅，示意她小声点，似乎有什么秘密怕我听到一样。阿芳把她推拉到门外，随后，便传来一阵轻轻地争执声。只听到阿芳说：“这是特殊情况，丽丽你就照顾我这最后一次吧，好妹妹，嗯！”
一会儿，就听到叮叮当当的烟囱响。那个叫丽丽的女性怪怨地说：“阿芳姐，你值班总是把炉子拿到病房，夜里怎么过呢？”
“病人比我更需要啊！”
阿芳刚把烟囱拿进屋，我就十分过意不去地说：“阿芳同志，请你把炉子搬回护士办公室！”她象没听到一样，利利索索地把烟囱安好，回眸对我一笑，小巧玲珑的嘴角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不就那么几个小时吗？一会儿就过去了。”瞧她说得多轻巧。我知道，在这风雪之夜，空荡荡的办公室沏骨的寒冷该是多么难熬！
窗外冰天雪地，室内温暖如春。
十二点左右，阿芳没说话，便轻轻地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阿芳端来一饭盒热气腾腾的面条，并有大块大块的蛋花。麻油、香葱、鲜姜佐料，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大概是两天没吃饭，这会儿身体好了的缘故，看见面条，顿时食欲大增。啊，原来她并没有去休息，而是给我做病号饭去了。她为病人想得多么细啊！我用深深感激的眼光望着她红扑扑的笑脸，接过了她送到手里的饭盒，仿佛接过一颗滚烫的心。我真想叫她一声阿芳姐，但嘴张了几次没好意思喊出声。
年轻人就是这样，不是重病躺不倒，恢复起来又快得出奇。今晨一觉醒来，就六点多了，身体似乎完全好了，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我庆幸地想，要不是医院的及时治疗和阿芳的精心护理，说不定现在还在天国里游荡哩！望着眼前正在拖地板打扫卫生的阿芳，回想夜里她为了护理我，忍寒受累精心照料的细微末节，激动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对，要给她写封表扬稿！于是，我铺开纸，拔出笔满怀感激地心情写道：
阿芳姐：
请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用热忱的、温暖的手，把我从冰冷的死亡边缘拉回来，您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真比我的亲姐姐还周到细致，使我感动地几次都想掉泪。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愿意把心掏出来感谢您，但这是不可能的，您也不需要。我想最好的感谢，就是在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之中，对待同志像您那样满腔热忱，对待工作像您那样极端负责任……
正在拖地板的阿芳，可能发现我写什么，她走到我的身边看了一眼，脸腾地红了，象做了什么错事，怯生生地低低地说：“您不要写，这都是应该做的……”
“阿芳姐，班长！您再不能拖了。”丽丽闯进屋来嚷着，不由分说便与阿芳夺拖把，看样子泪都快流出来了。奇怪的是，这次阿芳并没与丽丽争，而是静静地望了丽丽一会儿，便顺从地把拖把交到她手里，回头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转身轻轻地走了。我突然从阿芳的笑眼里，意外地发现了阿芳忧郁神伤的波光。
丽丽看到我在写阿芳的表扬，似乎触动了她的什么神经，引起强烈的共鸣，充满感情地说：“应该写，应该写！班长做得好事，我们闭着眼一口气可以举出五十件，简直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阿芳姐自一九七六年从上海入伍以来，三次立功，五次受奖，年年被评为技术能手，训练标兵，护理技术全院第一，要不是提干制度改革，当个护士笃定顶呱呱！最感动人的是她工作泼辣不怕吃苦，乐于助人。去年八月在农场，一天夜里一点多，附近农村突然送到我们卫生所一个患小儿肺炎合并心衰的小男孩。只见这个不到一岁，胖胖可爱的小孩，当时脸色苍白，口唇发紫，呼吸极度困难，心跳极快，烦躁不安，如不及时抢救，就会因心衰而死亡。需要马上吸氧并立即缓慢静脉注射西地兰纠正心衰。抢救小孩我是第一次，心里特别紧张。小孩心衰血液循环很差，加上胖，本来又细又小的血管更是像细线瘪瘪的，农场灯光又暗，难找极了。我扎了五、六针都扎不进血管里，刚从医大毕业的孙军医，试了几次也未成功。小孩的母亲急得浑身打颤，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们更是急得满头冒汗，我只好去喊十二点刚下班休息的阿芳班长。她二话没说，立即投入抢救。只见她在小孩的额头搓搓揉揉，极细心地找到一根小血管，慢慢地进针。大家屏息静气，多少双焦急的眼睛都盯着她那捏着小小针头的手指，小孩的生命就系在她的手上啊！真是神了，她竟一针见血。我和孙军医都舒了一口气，阿芳的额头上也渗出密密的汗珠。药液缓缓地推进了患儿的血管。一个小时后，小孩逐渐安静了，心率恢复正常，呼吸平稳，脱离了危险。阿芳又陪到天亮。像这样的事例实在太多了。”
顿了一会儿，她似有感触地说：“我们班长把美好的年华，璀璨的青春，都献给了部队，献给了病人，献给了护理工作这项神圣而光荣的事业。就是在临走前这一晚上，她还是不肯休息，坚决向领导要求在特护你的病房中度过！”
“什么？临走，到哪里去？去学习吗？”我不知怎的，竟对阿芳产生留恋之情，听说她走，猜想一定是到学校或大医院进修学习，便不无遗憾地急切地问。
“学习个鬼！！再过两个半小时，她就复员走了！”她急得一跺脚。
“啊，复员？！”我几乎喊叫起来，惊异地瞪大眼睛，呆了。此时，我的心海里无异于遇上龙卷风，波涛汹涌，激浪排空：一个马上就要离开部队的战士，放弃休息，主动热情地接待病人，宁肯失去看戏机会，替战友值班，雪夜给病号送炉子，擦澡，洗衣，做面条……这一切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叠印在我的脑际。我一个连队的普通战士，与她素昧平生，互不相识，她为了什么呢？她是把对部队深切的爱，全部倾注到自己的工作之中。倾注到病友身上啊！她参军六年来，熬过多少这样的不眠之夜，用她那回春的妙手和美好的心灵治愈了多少战友的病，激励过多少战友心？！“应该做的”挂在阿芳嘴边的句短短的朴实无华的话，却象一块晶莹透亮的水晶，折射出多么高尚纯美的心灵！“应该做的”就是雷锋同志“自己活着，是为了使别人生活的更加美好”这一闪烁着共产主义思想光芒的至理名言的共鸣曲！！阿芳，你不能走啊！
八点半，阿芳带着一方半旧的黄背包及简单的行装真的要走了。我顾不得医院里送行的众多男兵女兵，也忘记了“男女有别”的无形的戒规，径直挤上前，紧紧握住她温暖的手，深情而真切地叫了一声“阿芳姐——”再也说不出话来，热泪情不自禁地扑簌簌淌下来，泪眼模糊中，我发现阿芳眼里也溢出两行亮晶晶的泪珠。
我送她到医院门口通往师部集合点的大路上。几个女兵相送着，她走了。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还见她不停地用手帕揉着眼，两肩一耸耸。
她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此时，朝霞绚烂，银雪闪烁，大地就是那洁白无暇的纸，阿芳就是一枝碧绿的笔，她将用美若彩霞的青春，贵似金玉的心血，去描绘未来旖旎瑰丽的漫长画卷，书写色彩斑斓的人生赞美诗！
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顿感空落落的。回首医院路两侧的腊梅，簇簇碎金般的小花正迎雪怒放，散发出清雅的芳香。啊，阿芳，您不就是这雪里腊梅吗“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1982年5月于师炮兵团营房

     此篇文章，是我满含深情十分用心地写出来的，今天我看了感动地泪眼模糊，实在是太感人了！26六年前，我在炮团榴弹炮营当副教导员时，干部战士都知道我曾搞过文学创作，也发表过许多小说、诗歌、散文，有一天炮团政治处组织股干事汪传春对我说：“张副教导员，前几天我生病住师医院，卫生员班长包薇芳站好最后一班岗，抢救我的过程，让我太感动了，我想写但写不好，如果您要写写肯定会很精彩的，一定能登报。”于是他就把整个过程详细地给我讲了一遍，当然，他是带着感情讲得，不过绝不是我现在写出来的作品。我是用文学的艺术表现方法，用艺术的语言，更形象、更生动、更细腻、更感人的表述出来的，我是带着对包薇芳小战友、可爱的女兵的崇敬心情用心写出来的，是一种感情的自然喷涌。文中的阿芳就是二师医院的卫生班班长包薇芳，本来是能提拔为护士当干部的，但上边政策不容许从战士中直接提拔干部了，没有办法，只能复员，非常可惜。从这一件事之中，我们足可以看到包薇芳的高贵品质 。可惜，这篇文章，我们可敬可爱的包薇芳同志是不可能看到的。如果不是李晓吼、冀树青、张建军、武建等战友让我上二师战友网，大概这篇文章是不会现在就出笼的，谢谢战友们，也衷心地希望转告包薇芳战友，让她看看，战友们不会忘记她那美好的靓丽的青春时光和她那美丽崇高的思想境界。只是我的文笔逊色，只能表达对她敬意之毫末。  
                              
                                张吉明
                       2008年12月2日 20时11分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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