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哨 作者:叶晖南

题解：神哨，老北京土话，现如今已经不太流行，其意大体可以等同于神侃、神吹之类。细细品味，哨比侃要多一点色彩，好象更天花乱坠一些。
７６年间在陆军第二师的炮团和师政治部一带刮起了一股庞尔讲故事的旋风。能听到庞尔讲故事的人眉飞色舞，听不到的抓耳挠腮。熟悉庞尔人都说他口才好，到底好到什么程度，过去谁也不大清楚。
事情起源于７６年春天，师决定在当年５月举行篮球、乒乓球联赛。炮团把球队集中起来，住到了一起。训练之余闲得无聊，因为部队纪律所限，不到周日不能下棋、打牌，讲故事自然是平时打发时间的好办法。先是在我们乒乓球队开始轮流讲起了故事，首轮一人讲一个。我讲的什么早忘了，记住了两个人讲的故事，都是带点猜谜性质的。一个是来自商丘的李军，他讲了一个民间传说：乾隆下江南，游杭州灵隐寺，一个小和尚聪明过人，几次破了皇帝的考题，乾隆不悦，出了一道杀气腾腾的题：一百个和尚站在一排，我杀单不杀双，第一轮过去，还剩下５０人，我还是杀单不杀双，依次类推，杀到最后一人罢手，请问你站在第几名能躲过这一劫？站对了，我放你们全寺和尚的生，站错了，满门抄斩。小和尚略加思索，站到了一个位置上，数来数去，果然最后也杀不到他。乾隆金口玉言，放过了全寺的和尚。李军没有告诉答案，我们大家赶紧用数学或摆火柴棍的笨办法推算，不长的时间就找到了答案。我多了一个心眼，这里好像有个数学规律，多琢磨了一会儿，找到了计算公式，反问李军：如果是８９７６３个和尚，杀单不杀双，你应该站在哪里？结果把李军问住了。（各位战友如有闲心，可以推导一下计算公式）
轮到庞尔讲故事，他讲了一个宋代的传说，那时节歌舞升平，东京城内多风流名士，一日，两个最负盛名的画家叫板，要当众一决高下。两人各精心绘制了一张画作，拿到大庭广众面前展示，其中一人展开画卷，是一朵牡丹，栩栩如生，以致于立时招蜂惹蝶，扑过来一大群昆虫。这画家在众人的欢呼下走到对手跟前，请求示画，不想对手用一张白纸把自己的作品盖住了，先前的画家好奇心切，伸手去揭那张白纸，可刚刚触到白纸，恍然大悟，拱手称臣道，我输了。那个人画的是什么，庞尔也没给答案，我们猜什么的都有，庞尔笑而不答。
真正让庞尔名声大噪的还是讲《海盗》的故事。据庞尔介绍这是美国好莱坞的一个著名影片，当年尼克松访华特意把拷贝带给周恩来作为礼物。故事讲了一个青年误入海盗帮会，在老海盗王的栽培下逐步成长为新的一代海盗王。庞尔不知道从哪里看到原著，反正在我们炮团的球队一开讲就吸引了所有的人，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钟头后，故事结束了，坐在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竟没有一个人动窝的，所有的人还沉浸在故事里，一时半会拔不出来。那些因为刻苦训练和因事外出的人不干了，缠住庞尔，非要听不可。盛情难却，庞尔只得再讲一场。第二场还是那么多人，听过的，没有听过的，来自球队外的官兵黑压压地围了几层。庞尔再次娓娓道来，竟又新加了许多新的内容。这一回庞尔讲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落话。不想，这一发不可收拾，海盗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在炮团不胫而走，要求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平素架子十足的连以下军官，也打上门来要求加入听众的行列。我留心观察了一下，大约营以上的官，还能拿得住堂。这样，在我们球队的临时宿舍里，庞尔又讲了第三场，这次人来得更多，有半数以上的人是听过一次或两次的。而庞尔这一讲，又有新的发挥，再次增加了许多离奇的情节。
慢慢的，师里的人也知道了，不知道是谁发起的，有一天晚上，庞尔被邀请到师政治部宿舍起讲《海盗》，那天我没去，后来听说，政治部那些个妙手生花，目中无人的笔杆子被彻底征服了，宣传科的尹心力干事原来是师报导组的主力，自视很高，那天也被牢牢钉在宿舍里。开讲不长时间，尹干事内急，为了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他竟然咬紧牙关，一直坚持到最后。偏偏那天庞尔超常发挥，口若悬河,讲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把尹干事憋惨了。
此足见庞尔故事的魅力！
许多年过去了，我从二师调到了北京的总参防化学院，大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有一天无意在资料室的一本译作选集中看到了原版的美国《海盗》电影剧本，欣喜之下，迫不及待地捧读起来。不想，读得索然乏味，原著并没有太多出彩的地方，比起庞尔的版本逊色多啦。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一炮而红后，球队的弟兄便一天到晚纠缠着庞尔要他讲故事，于是，庞尔又讲了一个长篇“评书”：《心有千千节》。那年头我们还不知道台湾有个言情大师琼瑶，估计庞尔也不知道此为何许人也。他那时候手里有个稀罕物，一台八管半导体收音机。白天他收听奥大利亚广播电台的华语广播，晚上照葫芦画瓢，讲给大家听。因此每天晚上都是球队最快乐的时光。本人那会儿刚刚提干，就当了乒乓球队的领队，和庞尔睡对面铺。俗话说胳膊肘总是往里拐，为照顾我们乒乓球队，我下令，但凡庞尔讲故事，我们俩个的铺位只有乒乓球队的人可以坐。篮球队的人坐外圈，至于外来人员只能在最外面－－不论你的职务高低。我相信有连级军官敢怒不敢言，破坏了规矩，惹得庞尔不讲了，可是要犯众怒的。
就这样，庞尔一天一集讲下去，听众每天都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谁也不出声。可惜，长篇“评书”还没有讲完，全师的赛事就结束了。球队解散时，很多人恋恋不舍，相约庞尔把最后的结果讲给大家听。球队的成员出去后，全团到处都能听到他们口中念念有词：“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天不老，情难绝，心有千千节。”过了许久，一帮球队队员找到了庞尔，非逼他把故事的结尾告诉大家。庞尔是这样讲的：老先生病入膏盲，不久人世，便招来各位子女分遗产。分到私生子若尘和妻子门下是一大片负债累累，行将倒毙的工厂，而分给其他子女的却是金钱和绩优的产业。然而，小两口励精图治，不几年的工夫，把这些企业搞得红红火火，成为家族中最有实力的一个。主人公这才明白老爷子的用意在于考验他，证明没有看错了人。
也是过了许多年，大陆改革开放，琼瑶的作品风靡一时。我对她的作品没有兴趣，单挑了《心有千千节》看了一遍。读完之后有两点感触：１、庞尔的记忆力惊人，听上一遍收音机，晚上复述时几乎毫无二致。２、庞尔编故事的能力高于琼瑶。何以见得？琼瑶原著的主旨是老爷子认为私生子若尘虽然野性难驯，但极有潜质，如果他能和身边的护士结合，将取长补短，造就完美。照着全书的逻辑发展，琼瑶本应该证明这一点，可惜她在结尾连续一贯大团圆的手法，让老爷子把最丰厚的遗产给了若尘。如此一来，全书在发展逻辑上就显得仓白无力了。而庞尔的设计要高明得多，既证明了全书逻辑的完美，又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还收异峰突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要论编故事，我说庞尔绝对是一个顶尖级的高手，痞子文学家王硕之流只能望其项背，琼瑶是否与之比肩也难说，当然，能不能和金庸大师有一拼，有待实践。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庞尔弃文从商。一猛子扎进深圳，自此，中国的伶界可能从此失去了一位说书的大师，文坛可能少了一个文学巨匠。而在金涛汹涌的茫茫商海之中，纵然算是成功，也只不过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贾而已。
幸哉？惜哉？鬼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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