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陈鑫 编辑 | 何雾 1 一 查出肝癌晚期五年后,年近60岁的铁路工人唐崇年没能等到女儿最后一面。 唐崇年的葬礼并不算风光。去世后,唐崇年上午被送去火葬场,家人在中午摆了流水席招待宾客,丧礼便告终结。 60多人出席的丧礼唯独少了唐崇年的女儿唐丽。 2013年12月,唐丽因销售假药罪被连云港警方刑事拘留。一审判决书显示,2011年至2013年12月,唐丽从张旭处购进易瑞沙、格列卫、特罗凯、多吉美等药品共计150余万元,判处有期徒刑4年9个月。 据与唐家私交甚好的另一名当事人马前介绍,唐丽的情况与其他几名“药商”不同,“她因为父亲有肝癌,为买药趟进了这潭浑水。” 唐崇年曾是徐州市肿瘤医院的“治疗奇迹”。 2012年底被查出肝癌晚期时,医生认为他“不经治疗,不会超过3个月”。但唐崇年最后生存了四年多,主治医生陈国民认为印度版“多吉美”起到很大作用。 在2013年第一次实施介入治疗后,唐崇年开始服用靶向药物“多吉美”——它由拜耳公司生产,主要针对晚期肾细胞癌和肝癌,于2006年进入中国。根据中国医药健康产业数据服务商药智数据显示,2010年该药在江苏售价25000元/盒。而当时唐丽为父亲购买印度版只需2000元上下。 一审判决书显示,唐丽主要做徐州市区、丰县、沛县各大医院的业务。但家乡的地理优势为三名徐州“药商”开拓外省市场创造了机遇。 徐州,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素有“五省通衢”之称,是自古以来的交通要道。起诉意见书显示,马前、马庆志、唐丽通过上门推销、发放名片等方式联系江苏连云港、徐州、宿迁、山东济宁、河南永城、安徽淮北等地区医院的医生。 当有患者需要抗癌药时,医生与马前、马庆志、唐丽、马毛毛等人联系,银行汇款、现金交易兑付药款,“药商”们通过医生将上述药品转卖给患者,从中牟利。 据三名徐州“药商”的上线张旭回忆,从2011年底到2013年,他总计卖出4、5千盒印度版“易瑞沙”、“格列卫”、30多盒印度版“多吉美”到徐州,其中“多吉美”多数是唐丽买来为父亲治病。 唐崇年、唐丽所生活的小区内景 摄:陈鑫 然而,生活如一杆不断被加码的秤,逐渐失衡。2013年底唐丽被抓获后,唐家少了1名劳动力,仅凭唐崇年约2000元/月的病休工资让这个被疾病折磨的家庭难以为继。 按照足量4粒/天的用药标准,一盒印度版“多吉美”刚好够吃一个月。为减轻家庭经济负担,唐崇年偷偷瞒着家人减少了用药量。加之购药渠道切断,唐崇年曾有半年没有服用“多吉美”,体内肿瘤出现复发迹象。 据其主治医生陈国民介绍,唐崇年患病两年后,其妻子曾向他询问,“多吉美吃不起了,能不能不吃?”陈国民否决了这一提议。唐崇年属于对“多吉美”特别敏感的患者。如同刹车之于汽车,停药意味着刹车不再,他的病情将不可控制地加剧。 在种种现实因素的制约下,陈国民只能建议唐崇年减少用药量。唐崇年甚至5个月只吃了一盒药。后来,家人辗转找到香港的购药途径,唐崇年才得以“续命”。 在多吉美的治疗下,唐崇年又活了四年。2018年3月,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二 同为徐州人的马前、唐丽、马庆志是典型的熟人圈子。三人均从“张经理”手上进货,但卖药却各凭本事。 马前开始卖印度药源于他丰富的医院资源。用他的话说,“淮海经济区的三甲医院医生,跟我都是朋友。” 年近50岁的马前始终认为,医院是一门“只要进去,就赚得到钱”的“好生意”。 2008年左右,马前就做起了抗生素生意。他特别强调这是“正规渠道”。江苏有近500家药企,马前挂靠其中一家公司走账。但他认为药品销售的压力过大,“每天都是应酬,对方却不一定用多少药”。他逐渐将业务重心转到了医疗器械。 2012年下半年,从事医疗器械销售的马前联系到网名为“为人民服务”的“张经理”,向其购买印度版“易瑞沙”、“格列卫”、“特罗凯”等药品。 据马前回忆,他从“张经理”那里拿货每盒是900元,但由于运输成本高,他卖给病人时加了几百元,为每盒1200元左右。 马前说,那时,抗癌药在非一线城市并不算常见,“给医生搞到这个药,他能买点我其他的(设备)。” 马前坦言,不管是医生还是患者家属,都没想过靠卖药挣钱。他记得,安徽省肿瘤医院的一名主任曾向他“说情”,希望能给两名家境困窘的肝癌病人“再便宜点”。最终,马前同意以进货价卖给他们,但要求他们来徐州取药。 一审判决书显示,2011年10月至12月,马前从张旭处购进四种抗癌药共计10万余元,因犯罪情节轻微,免予刑事处罚。此时,他已在看守所度过两年。 “经济类犯罪在看守所里还是比较受人尊重的,特别是像我们这种(卖仿制药的)。”他说。 从看守所出来后,马前开了一间主营汉拓画像的古玩店,但“生意不好做”。“以前的路子全都断了。现在哪个医院还敢和我们打交道?都受我们牵连。”他若有所思地说。 三 与唐丽一样,柳杨也是因母亲患病才走上卖药的路。 据柳杨父亲柳治忠回忆,2004年10月,柳杨的母亲在江苏省肿瘤医院被查出肺癌晚期,化疗6个月未见效果后,有医生向其推荐了2005年刚刚进入中国的肺癌靶向药“易瑞沙”。 正版“易瑞沙”16800元一盒,一年需花费20多万元,让柳治忠难以承担。有病友告诉他,“网上有这种药”,他决定一试,从病友那里花3600元买来一盒印度仿制药。 2005年,柳杨大专毕业,进了连云港一家医药公司做销售代表。为给母亲治病,他请高中同学张旭帮忙在网上查找靠谱的中间商,希望能买到便宜而有效的印度版“易瑞沙”。 几次买下来,柳杨母亲的肿瘤明显缩小,柳杨拿药的价格也越来越低。一瓶印度版“易瑞沙”的价格从最初的3600元,降到2000多元,最便宜的时候只需800元左右。这让柳杨意识到,“这个行当水分很大”。 在这期间,柳杨认识了来自湖北武汉的喻甦,从她手里拿到了更低价的药。柳杨母亲吃上印度药的消息在病友中传开,其他癌症患者也委托柳杨代购。柳治忠记得,柳杨“一开始都没加价,直接寄给本人,后来才加50块钱,算是劳务费。” 2010年,柳杨因卖假药被江西省宜春市警方抓获。据柳杨的辩护律师姚德波介绍,检察院认为,其售卖的药品检测结果与原研药一致,属情节轻微,决定对其不起诉。 柳治忠从宜春将儿子接回连云港后,曾告诫他“不要挣这50块钱”。但遇到过去的熟人找过来,柳杨也很难拒绝,就连柳治忠有朋友母亲患肺癌时,他也让柳杨帮着带几瓶印度版“易瑞沙”。 2014年,柳治忠从他人处听说连云港正在侦查一起“假药”案件,曾问过柳杨是否与此事有关,柳杨表示只卖给喻甦和张成阳。 柳杨口中的张成阳任职于西安某三甲医院肿瘤部,也是本案中唯一一名被起诉的医生。 张成阳的笔录显示,2007年,因小姨患有肺癌,他开始在网上找印度生产的“易瑞沙”,后来通过QQ群联系到了柳杨,以1800-2000元每月购买一盒,直到2008年年底,其小姨去世。 他重新买药是在两年后。张成阳出诊时遇到一个女病人需要吃“易瑞沙”,便联系柳杨购药,“当时给病人也是这个价钱”。 随着印度版“易瑞沙”价格下降,且找张成阳买印度药的人越来越多。2012年下半年,他向柳杨提出要大量买药。柳杨明白:“张成阳准备卖给别人了。”二人商定,杨柳以每盒平均加价50元将药卖给张成阳。 据张成阳交代,向其买药的主要是患者及患者家属,“因为这些人在买之前都要先咨询我一下,我也要先了解对方的病情。” 此外,向他买药的还有约20名医生,“介绍病人到我这里买的医生,我一般一盒药给他200元钱的好处费。从我这里直接买的医生我一般也就是一盒药加价100元。” 买药者逐渐增多时,张成阳也曾心生顾虑。但他没有停手。 通往连云港看守所的路上 摄:陈鑫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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