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转移指挥所 部队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伤亡很大,剩下的将士们没吃没喝,天公又不作美,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这对于受伤的干部和战士们来说真是雪上加霜,雨水浇灌在伤口上加重了伤口的感染几率。向坤山看到这些倒在雨里,泥水里的二十几具遗体和三十多名瘦削、脸色苍白的伤员时,一行热泪潸然而下……。 21时10分,报话机里传来了上级的指示,为防敌反扑,今夜停止进攻,立即组织部队就地转入防御。 向坤山马上和营长刘年光布置各连剩下的残余人员开挖工事,设置障碍,作防御准备。 23时30分,报话机里传来了C的声音:“你是老向吗?五连和八连攻打老山主峰战果辉煌,你们一营打的是什么仗?三连打错山头,一连谎报军情,汪斌几个人下落不明,我要审判你们几个干部!要审判!我命令你们营指挥所马上向76号高地转移”。 向坤山不加思索地回答道:“是”。 放下话筒,他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既然已让部队停止进攻,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时候让营指挥所转移?他立即召集几个主要干部研究,可是,当他把敌我情况、地形、气候等条件进行了分析,发觉立即转移营指挥所是非常不利的。 他立即抓起话筒报告C:“请允许我向你报告转移中会遇到的困难:一、伸手不见五指,转移不易到位;二、有的高地还有残敌阻击,途中可能会遭敌炮火阻拦,营指挥所转移怕要遭到更大的损失;三、转移途中还要过一道深沟,无线电联络容易中断;四、这里的伤员、烈士没有人看管……”。 “别说了,我不听!七九年打那一仗,你不是这样嘛!你是不是……”。最后两个字像是在缠在舌头上打转的东西。 向坤山很清楚那最后两个字的含义。他两眼发黑,觉得周围的一切——树林、阴霾、夜雾、人的脸都浮动旋转起来,他晃了一下,随后又镇静下来,紧紧抓住话筒喊叫起来:“我要对一营负责”。 “住口!是要你负责!等打完了仗要找你算账”!C吼了一声。 向坤山冷笑了一下,对话筒吼道;“只要部队能坚持到胜利,我们的战士不再被敌人打死,我还能活着下来让你算账,要怎么处置都可以”。 “你敢违抗命令”?C又平静了下来。“算了,那些事以后再说,眼下的事是你执行命令”。 这样一营也许就会全部完蛋了。向坤山觉得仿佛是十万大山压在了他的背上,压的他喘不过气起来,他的血压在升高,心脏跳动在加快,他几乎是哭着说道:“同志……你们……不能不管我们战士的死活呀”。 “你们一营原来有多少人”?C高声喊道。 “五百二十九”。 “还剩多少人”? “不到二百……”。 “那你还不采取措施”? “我……,我……”。 向坤山他们是采取了不少措施,部队也打得很英勇顽强,只是不如原来计划的那么顺利。穿插计划是经过军首长制定的,这个计划一是没有考虑到穿插道路上荆棘丛生,灌木纵横,没有给予足够的时间实施穿插;二是没有考虑到越军会进行炮火覆盖。 这种地形内地很难见,山坡都在六十度以上。当晚下雨,土质泡软,一蹬一滑;上去后又是密密的竹子、藤条、刺芭丛;然后下崖,崖下是万丈深渊,只能抓住藤条一步步往下蹭。边走边挖坑,脚上都带铁码子,码齿抠住坑再往前。林子里,尖兵先用刀子割竹,再挤过去,等一行六七百人都过去时,这条挤出来的路就成了两米宽的泥浆沟,沟里是尖角石、竹根签。前面的人两手全是血,后面的人不知有多少胶鞋底被扎穿,有的连鞋子被泥浆拔掉,只好光脚走。从地图上看,这段距离一小时足够了,而实际上的距离,多十倍也不止。 后勤准备工作是充分的,但过了头。战士们都决心吃大苦,流大汗,但对自己的体力承受限度估计过高,尽量多背东西,一是怕不够用,二是怕落人后,结果是人人超负荷。为了行军时无声响,大家又把刺刀、铁镐、铁锹、水壶等用布包扎起来,这些东西沾上泥水,又加重了份量。 为了黑夜行军不掉队,想出了在每个人钢盔后点上一点或几点磷光粉,再在每一个人被包上拉一根细绳,由后面的人牵着……但这些办法后来证明不多管用。进入森林后,林中朽木到处发光,还有莹火虫一飘一飘的,这些与钢盔上磷光粉相混杂,加上战前训练太紧张,许多人眼睛不行了,不仅没跟上前面的人,相反被朽木与萤火虫引错了方向。途中有的人昏倒,有的抓不住藤条滚落下去,种种原因使部队出现掉队现象。 假若,穿插时间再提前两三小时,也许能全营到达目标,也许还能在敌人阵前歇息一会儿,喘过气来。那样,当向老山主峰开始炮击时,敌人在1072是那点兵力火力,用不到三分钟就能捶平。 人家二营、三营已经拿下老山主峰,而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时能说什么呢?向坤山的脸绷得紧紧的,勉强挤出了一句话:“总之转移是不利的……”。因为他心里明白,C终归是要强迫他执行命令的,因为这是在打仗,是在前沿阵地上,上级的命令就是法律。 “请副师长对你讲”!C首长不耐烦地说。 向坤山把指挥所转移的利弊又重复了一遍,陆豪和其他干部都提出了同样的看法。但是,不管向坤山的建议,还是其他人的呼声,这位首长都置之不理,他训斥了向坤山,然后清清楚楚地说:“你把命令重复一遍”。 向坤山用袖子擦了额头上的汗珠,他看到事关原则,上级绝不会收回命令,只有服从。“是。营指转移到76号高地”。 不必犹豫了,一营指挥所作了研究:陆豪带领一个班看守烈士、伤员;向坤山负责营指挥所转移。 24时许,向坤山被请到电台前。 “喂,老向吗”?这是D首长的声音。 向坤山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几乎停止了,这当然是团指来检查他执行命令的情况了,他冷冷地答道:“是”。 他准备好了如何回答:我们马上就转移,一切工作都布置就绪了。 D首长不讲话,这使向坤山感到烦躁不安,他以为联络中断了,对着话筒吹风。 “别吹了”,D首长开始发话:“听说你对不对的防御部署、火力计划作了安排,你看指挥所转移不出就不要转移了”。 “什么”?向坤山怕听错。 “转移的命令撤销了”。 向坤山长长地出了口气。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向坤山根据实战需要,将营指转移到了76好高地。 他非常清楚,白天转移比晚上危险性更大一些,一旦被敌人发觉将会遭到炮击,他让陆豪负责烈士、伤员的工作,自己带着四十多名干部战士向76号阵地悄悄地转移。 第七章 兴师问罪 4月29日深夜,攻打老山之战已接近尾声。 此时,团政委王映州突然接到上级电话:“赶快组织工作组,由你带队,去清查一下一营穿插中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由政委王映州、组织股长、保卫股长组成的工作组到一营把向坤山、刘年光、陆豪“请”到了营指挥所。 王映州把他们几个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平时,他们总是军容严整,着装整齐,精神抖擞。可是现在衣服撇开着,身体佝偻着,下嘴唇搭拉着,眼圈发黑,每个人的脸上说不清是黄泥、血水还是烟尘,连续行军作战后的饥饿和困倦,把这三条硬汉子累垮了。 “把你们的战斗经过写写吧”。王映州低声命令道,他觉得有点惨不忍睹。 刘年光不想写:“我大老粗,副团长是行伍出身,只有陆豪在机关里耍过笔杆子,要写他最合适”。 王映州把烟蒂狠狠按灭,一脸严肃:“哪个让你们这样做?个人写各人的”。 于是,他们这才明白,自己被列入了审查对象。 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向坤山虽然满腹牢骚,还是掏出笔来,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老老实实地写了起来。 陆豪在翻他的作战日记,边看边想,这一仗到底打的怎么样? 刘年光说他拉肚子,一溜烟钻进老林里再不出来,原来他又继续寻找一营的伤员和烈士去了。他寻找到了陈洪远等几个伤员,把他们送到了救护所,医生们把他从死亡线上抢救了回来。 第二天,王映州再次来到了一营,他摊开地图命令向坤山讲述他们穿插和作战时,几点几分在哪个位置?干了些什么? 向坤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向王映州政委详细叙述了敌人如何以剧烈的炮火拦截他们;部队如何伤亡惨重,在部队伤亡较大的情况下,他们是怎么指挥部队向敌人发起进攻的;在打错了高地后是如何继续完成任务的……。 “我不要你讲这些,我问你,为什么把营指放在穿插部队中间?为什么不攻打1072高地?为什么营指接到命令不向前推进?为什么不积极寻找收拢伤员、烈士……”。他吼完了,才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拿起一支烟揉了揉,掐断,又拿起另一支烟,点燃,猛劲地抽了一口,两眼紧紧地盯着向坤山。 “老刘,你说说”。向坤山在尽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 刘年光对政委提出的问题一一作了解答:怎样得到团长的允许,才把营指改在行军序列中间;当一连几次向1072高地发起冲击,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他们是怎样组织力量去支援;要指挥所转移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怎样积极寻找烈士,收拢伤员等等。 刘年光冷冷地说:“我们问心无愧,我们是尽心尽力组织战斗的,敌人还没有消灭,可不要打起自己人来呀”。 王映州眨了眨眼睛,有点蒙了,如果刘年光讲的是实话,那么责任就不在一营。然而,他来之前上边给他交待有话:对向坤山要追究责任,刘年光、陆豪也不再适合在一营担任职务。他考虑了片刻,只得宣布:“向坤山跟我走”。 是拘捕?还是撤职?在场的干部战士全傻眼了,一个个像个泥雕,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许抓他!不许抓他”!警卫员华明峰像疯了一样冲了过来拼命地喊叫着。 “不能随便抓人!不能随便抓人”!刘年光的警卫员,陆豪的警卫员也大声喊叫着冲了过来,一时间整个空气都凝固了。一方是保卫股长、组织股长慌忙拔出手枪。营部的战士们得知情况后也把营指围得水泄不通。 团政委王映州猛然间怔住了,一营伤亡这么大,仗打的这么“窝囊”,战士们怎么不恼恨负责指挥的向坤山? “你们不许胡来!”向坤山大声吼了起来。 这种涉及到个人的事情,他不在乎,大不了上军事法庭,坐牢、砍头。而作战则关系到战争的胜败,士兵的生死。在这种时候,要特别注意控制自己的感情,感情用事会把问题搞得更加复杂化。 “你们都回去吧!好战友!好同志”!像是哄小兄弟一样,向坤山含着泪水劝说道:“都回去吧,战场要打扫,部队要休整,还有些伤员没有抬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干,王政委也是奉命行事,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对吗?相信组织,相信我向坤山会把事情讲清楚的”。 “他是去说清问题,又不是去坐牢,你们激动什,回去吧”。王映州也害怕把事情闹大了。 战士们木呆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小雨还在下个不停,思维、生命、空间……凝固了,一片真空。 向坤山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相互还沾着战火硝烟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长久地难以松开,这一去是死是活还是个未知数,他们在一起共事尽管时间不长,但是,共同战斗的生死情缘足够终生享用,是战火的硝烟把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走到刘年光、陆豪跟前向坤山停住了步子:“你们好生地工作,有什么事情,我全包了”。 “你包的了吗”?陆豪抓住他的手不放,心如刀绞。 有的人把脸埋在了肩上,眼泪从脸庞上淌下来,顺着胳膊流。 刘年光怒目横眉,他的心里燃着火,一团愤怒的火。 向坤山反而安慰他:“老刘,别火,会搞清楚的”。 陆豪把挎包使劲摔在了地上,那上边有被敌人子弹打穿的洞和打穿的手电筒。他气愤地哭泣着,掏出笔记本开始写遗书。他对政委提出的几个问题逐一加以解答。他最后写道:“首长及父母,我宁可死在战场上,也决不受这份窝囊气,我随时准备着死……”。 向坤山被保卫股长他们一行带走了,前方还在不时地打着冷枪冷炮……。 向坤山被带到了师前指曼棍,被关进了一间又黑又暗的破房子里面。他连又脏又破的衣裳裤子都没有脱,就一头栽倒在铺上,一动也不动,象死了一般睡着了。十六个小时以后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对于四天四夜没有吃过东西,没有合过眼,在炮火下苦战了那么久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最美的享受了。他暂时忘记了耻辱、委屈、审判、坐牢。他顾不得满嘴的泥土,满脸的泪痕,端起三个小时前卫兵送来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即使枪毙了也不能做饿死鬼呀。 “还要吗”?好心的卫兵在门外问。 向坤山这才抬起头瞅瞅,两个眸子罩上了一层雾,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漂浮,这室内的窗、墙壁,还有自己的身心……。警卫员换成了卫兵,副团长变成了囚犯,就这样完了吗?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突然,他听到了门口有人吵架,“不经上级许可谁都不准进来”。这是卫兵的声音。 “妈的,我让你们师保卫科长立正,他就不敢稍息,你信吗"?这是军作训处的一个参谋的愤怒吼声。卫兵只好让他进来。 “老兄,你莫愁”。这位参谋还没有走近他就大声说,“上有上的帐,下有下的帐,何苦你一个人背着”? 向坤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位参谋怕惹他伤感,而且这地方也不便于谈话,甩上几包烟就出去了。 他想,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就急匆匆拘押一位副团长,这是为什么?遗弃烈士、伤员,不打1072高地的那些问题,他们真的搞清楚了吗?明明穿插路线是上级制定的,“营指”的行进序列也是经他们同意的,却硬要往下推。1072高地已被一连拿下来了,只不过比原计划完了一些时间,他们却说没有打下来,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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