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榕树之战5 作者:叶晖南

原来，中国官兵对把枪口缩进洞内射击所产生的后效缺乏心里准备，一旦枪管缩回洞内，射手听到的枪声比伸在洞外似乎响十倍不止，自己射击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侥幸逃生的日本兵一阵手忙脚乱，把千疮百孔的水桶中残存的一点水倒出来，总共集了不到半脸盆。
    士兵们又脱下衣裤，往盆子里挤水。
    伤兵的衣服也被扒下来，挤出的水变成了红色。
    最后连所有人的短裤也没有放过。
    这次抢水之战日军付出了五人的伤亡代价，得到的是大半盆淡红色的河水。
    长久大佐盯着半盆水，突然跪下了，所有的官兵也跟着跪下。
    难道就永远没有办法征服这棵大榕树了吗？
    长久大佐宁死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回到自己的掩蔽部后调来了炮兵用的炮队镜观察着大榕树，用心察看着大榕树上上下下的每一处地方，希望能找出一处破绽，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毗临大榕树的一片竹林。
    终于，长久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丝笑容。他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和利用这片竹林。竹林的边缘和大榕树的树冠紧紧地相贴，有些地方甚至交错在一起。如果派一支精锐的突击队利用暗夜从竹林上爬到大榕树的上面，然后居高临下地向支那军发起攻击，与此同时，地面的部队也从坑道里向外打，来他个上下夹击，便可一鼓荡平这个啃了一个多月未见大成效的敌军阵地。
    他集合了自己的全部部下，从近千名曾经受过严酷的热带丛林作战训练，又有两年以上实战经验的官兵中精选了七十人，他们可以说是整个联队精华中的精华。人员选好之后，长久大佐把他们专门拉到一处长满竹子的地方，用黑布蒙上所有人的眼睛，模拟夜间的情景，要这些兵反复演练无声无息地爬上竹树，精确无误地在树枝上投弹、射击，没日没夜地强化训练了一个星期后，长久大佐对这支精兵已经充满了信心。
    复仇的时机终于到了，长久大佐选择了一个没有月亮的日子作为出击的时机，出击前七十名彪悍的士兵全副武装，列队待发。
    长久亲自为每一位士兵倒了小半碗淡红色的水。
    “武士们，”长久大佐挥舞着拳头，用沙哑的嗓音吼道，“你们是联队里勇者中的勇者，今天晚上全靠你们啦。请把这点用生命和鲜血抢来的水喝下去，那里面也有武士的血，我相信你们能用中国人的鲜血来偿还它。”
    士兵们将少得可怜的水一饮而尽。
    长久大佐给士兵们行礼，队列中只听“咔”的一声，全体官兵提枪向联队长行持枪礼。
    为了不暴露行动企图，天黑下来后，这支突击队并没有直接向大榕树进发，而从自己阵地的后面摸出去，绕了一个大弯子来到那片竹林。这一夜，老天爷似乎也在帮日本人的忙，突击队刚出发，就刮起了山风，风越刮越大，直刮得满山的树林哗哗作响。
    日军突击队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大榕树边的竹林，指挥官抬起手臂，摘掉行军时用以识别前队人员的白毛巾队，所有的士兵也都把白毛巾从左臂上扯下来，现在他们不再需要这个标记了。按照多日来曾经千百次训练过的动作，他们沿大榕树边缘的竹林散开，每两个士兵爬上一棵紧靠着大榕树的竹子，起初他们面对面地爬，树保持着平衡。在接近树梢时他们移到朝大榕树的一边。竹子自然倒过去，同大榕树搭在一起。在风声的掩护下，他们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爬过了竹林，攀上了大榕树的树冠。
    “李家寨”的窝棚就在不远的地方。经过长期夜战训练的日本兵竟然能在漆黑一团的夜里看到不远处用白色降落布做成的吊床，更能在风声中分辨出从几个方向传来的鼾声。在树上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搭建的挺象样子的窝棚，不用说这一定是支那军的指挥部，几个日军悄悄围了过去。
    胜券在握！
    日军尖兵拔出了手雷……
    窝棚内，李克己睡得正香，他今天无意当中参与了猴群爆发的一场政变，搞得有点疲劳，早早地就睡下了。
    一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李克己和许多官兵对猴群已经了如指掌。他们发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秘密。原来猴子和人类一样也是有社会等级的，老猴王是这个族群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猴群里只有它拥有同母猴的交配权，如果哪一个年轻的公猴敢于越过雷池一步，必然受到老猴王的严惩。
    有意思的事，猴群里有一只年轻力壮的公猴偏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竟然与老猴王的一个“爱妃”偷情。远征军官兵也都看出来了，那只小猴子就是它们俩偷情的结晶。当然，这一切都逃不过老猴王的法眼，它把自己的“爱妃”看得很紧，同时对年轻的公猴和小猴子动辄施暴。猴群也很势力眼，小猴子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们也经常欺负小弟，连它的母亲也不敢对它表示怜爱。可怜的小猴子在大榕树上变得非常孤单和敏感。
    自从李克己营来到大榕树上后，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官兵们都很同情小猴子，他们给小猴子起了个名字：“小王子”。小王子似乎也通人性，自从树上有了人，它就特别愿意同人类接近。而且猴子们都看出来，这群人手里有一件非常厉害的家伙，那东西一打雷闪电，他们在树下的同类就会一下子被杀死。而这群人中间，李克己是大王。他身边的通讯兵和副营长大概是二王。小王子只要依偎在李克己的身边，猴群就不再敢欺负它。
    而年轻公猴主动接近人类则另有打算，它曾经几次向老猴王发起挑战，企图夺取猴群的王位，但每次挑战都遭到老猴王无情的反击，经常被抓咬得遍体鳞伤。
    今天，年轻公猴再次向老猴王发动了夺位之战，两只猴子嘶叫着从树梢打到树下，又从树下打到树干上，激烈打斗了大半天，年轻公猴体力充沛，机动灵活，老猴王则身大力猛，气势逼人。斗来斗去，年轻公猴渐渐落了下风，身上被抓出了好几道血淋淋的伤口，更重要的是斗志越来越低落。终于它胆怯了，在脸部被老猴王狠狠地抓了一道后，落荒而逃。老猴王对这个屡次挑衅的家族成员的忍耐也早就到了极限，这一次它不再遵守穷寇勿追的法则，赶着年轻公猴满树乱跑。
    年轻公猴走投无路，最后一头扎进了李克己的营部。
    老猴王追踪而至，以往它对人类的这个“王”总是畏惧三分的，今天也许是打急了眼，它不顾三七二十一，冲进李克己的窝棚发起了淫威。两只猴子在窝棚里上窜下跳，把原本整洁的营部搞得一团糟。为了保护军用地图不被猴子们扯烂，李克己不得不抡起一根枝条驱赶猴子，不料，那猴王昏了头，竟然一爪把李克己的手背上抓出了数道血印。
    李克己火了，抡起枝条猛抽老猴王。直到这时它才醒悟过来，它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不该对人类的“王”发起攻击。但此刻为时已晚，猴子之间势均力敌的争斗，其胜负说到底也是一个士气。年轻公猴一见人类之王站在自己一边，猥琐恐惧的神情马上一扫而光，再度向老猴王发起了主动攻击，而老猴王因错会了李克己的举动，以为人类已经同年轻公猴的站在一起，顿时斗志全无，抵挡了没几下就败北了，这一次轮到年轻公猴满树地追逐老猴王了。
    猴子们当然立即接受这个数百上千万年传下来的法则：胜者为王。它们欢呼着，跳跃着，向新的猴王表示敬意，半大不小的猴子们也很快爬到小王子的身边，主动替它梳理皮毛。
    小王子享受够了这种讨好后，趾高气扬地跑到了李克己的窝棚里，让猴群进一步明白，它的后台在这里。
    天黑之后，大榕树平静下来，猴子们按照新的族群排位各自歇息了，唯小王子钻到李克己窝棚里不肯走，它还跳上吊床，没等李克己就寝就抢先溜到被窝里去了。这不是第一次，李克己入睡前，把小王子轻轻抱起来，放到了身边。
    半夜，小王子突然惊醒。猴子本来就比人类的各种感觉敏锐得多，小猴子又是从生下来就一直在惊恐中长大，更是一有风吹草动便引起警觉。刚刚它突然感到了树枝上传来了一种微弱的振动，这种振动不同于风刮树枝的振动，也不同于同类行走的振动，甚至它还分别出这种振动与它熟悉的人类的振动有所不同，紧接着，它又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
    尽管它不知道人类之间的战争是怎么回事，但祖先传下来的本能告诉它危险正在临近，小猴子蹭的一下从李克己的被窝里窜了出来，对着日军来袭的方向吱吱地尖叫起来，别的猴子当然也立即发现了异常，它们也跟着叫唤起来。
    正在熟睡中的李克己被叫声惊醒，他翻身下床向外观察。远处虽然是漆黑一团，但他却能看出猴子们的脸都朝着竹林方向在叫。肯定是敌人从那个方向偷偷摸上来了。
“射击！”李克己朝着竹林方向挥手大叫。树上的几挺机枪首先打响，曳光弹漫天飞舞，一窝蜂似地刺向竹林，顿时竹林的黑暗被千百条红光撕碎。
    日军尖兵拔除手雷保险，正要投弹，大榕树里面突然闪出数条火光，眼见两排曳光弹从他身边的左右侧扫过来，数点红光穿过他的身体，他连叫唤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双手一张就栽落了下去。
    枪声惊醒了睡在溶洞内的弟兄，林奋强和张大碗掀掉毯子，来到溶洞的后口观察。大榕树上数十条枪口一齐射向竹林方向，那上面也有还击的迹象，不时还有人惨叫着掉落下来。
    林奋强大致明白了发生的事情，他向张大碗招招手：“快把你吃饭的家伙扛过来，咱们也凑一份热闹。”
    张大碗早就心里痒痒了，他叫手下的弟兄监视好前面的洞口，自己搬过重机枪，朝着竹林方向猛扫。对这种看不见目标的射击，大碗另有一套办法，他开火之前先向竹林方向观察了一下，借助对方射击的火光大致确定了他们藏身的范围，然后一扣扳机，美式的勃郎宁重机枪立即狂叫起来，在大碗精确的控制下，机枪慢慢地，一层一层地，自上而下扫射过去，林奋强给大碗的这种打法起了个名字，叫“鬼剃头”，意思是这么上下横扫一遍，就是鬼的头也被剃光了。
    仗打多了，张大碗渐渐爱上了美式勃郎宁重机枪。他当过三年轻机枪手，过去逢人就吹嘘轻机枪是如何如何好，恨不得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改打重机枪后，张大碗才发现重机枪也自有妙处。他用过的轻机枪一个梭子只能压进去二十发子弹，战斗中大多数情况下只能打点射，紧急情况下扫射，搂住扳机仅仅两秒，子弹就发射完了。而大多数射手在两秒钟的时间里，刚刚把连续射击的感觉找到，就又要更换弹夹了。重机枪则不然，一箱子子弹有二百多发，连续发射够打二十多秒。如果需要把几个弹药箱里的弹链接在一起，可以一直打到枪管报废。在蓝姆伽训练营时美国教官曾经讲过，美式勃郎宁重机枪的理论射速是每分钟四百五十发左右，而国内普遍使用的马克沁重机枪每分钟能发射子弹六百发。张大碗当时听了心里好笑，哈哈，美国佬也有不如别人的地方，设计的新式重机枪还不如老式的重机枪射速快！真到了实战中，张大碗才体会到美国人的设计自有他的道理。勃郎宁重机枪不光在战斗中移动灵活，低射速也正好能够保证射手在两发子弹出膛之间及时调整好跳动枪口的复位，找回原来的瞄准基线。当然这只有顶尖级的高手能做到这一点，张大碗属于高手中的高手。
    林奋强则另有一套，他把自己的射击战术叫做“吹灯拔蜡”。在双方交火的激烈当口，林奋强专门用瞄准镜中的十字线去套那些个连续闪亮火光的目标，那一定是敌人的机枪所在。他先后套住了五个火力点，但只打灭了三盏灯，还有两个来不及击发，就不知道被谁给拔了蜡。
    树上、树下编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火网，被曳光弹照亮的竹林里面，接二连三地传出惨叫和人跌落下来的动静。同时在正面配合树上进攻的日军刚刚从地洞里钻出来，就遭到了严阵以待的中国军队迎头痛击，看看捞不到什么便宜，只好缩回头去。战斗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枪声渐渐地稀落下去，最后，大榕树四周又恢复了平静与黑暗。
    李克己估计日军偷袭的部队不是被打落下去，就是逃遁了，于是一面布置部队加强警戒，一面叫来自己的通信兵，叫他明天天一亮就登记战果。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抱起小猴子，安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乖乖地去睡觉吧！”小猴子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从李克己的怀里嗖地一下蹦起来，直接跳到了李克己的吊床上。李克己感到奇怪，他以为猴子有某种灵性，能听懂熟人的语言。其实猴子完全是凭本能感知到危险已经过去。
    天明之后，通信兵忙碌起来，他在树干上爬上爬下，从不同就角度向竹林方向的地面观察，一个个地数着夜里从竹林中打落的日军尸体，并反复核对了好几遍，直到认为准确无误了，才向李克己报告。
    “报告大寨主，一共干掉了24个。”
    李克己一拍大腿道：“好啊！一个不小的胜仗，这一仗，猴子立了头功，我们还有没有水果罐头？”
“昨天刚补给了一批。”
李克己：“打开17个罐头，每只猴子奖励一个。”
一般说来，交火中战死和战伤的比例通常是1：3到1：5，要是这样推算，偷袭大榕树的鬼子大概极少有全身而退的了。
    打开的罐头挂上了树枝。
    李克己抱着那只小猴子，亲自喂它吃。
    后来美军的战史这样评价这一仗：于邦之役是敌我在非常接近地区的激烈战斗，中国新编第38师官兵的英勇留下了非常深刻难忘的印象。而日军战史则是这样记载的：历来的行情都是皇军一个大队对付中国的一个师绰绰有余。尤其在九州编成，转战中国大陆素有把握的第18师团与中国军战斗，更有最强的自信心。岂料胡康河谷的中国军队无论在编制、装备或战法与训练上都完全不同，步兵军56联队虽曾勇战力攻，不仅不能压倒它，且使皇军损失惨重。虽使敌军损失900余人，敌仍顽抗，扼守密林阵地，毫不退让。全军接此通报后，均为之愕然。
    大榕树之战拉锯了两个月多，日军渐渐显出了疲态，面对岿然不动的李家寨一筹莫展。1943年底的圣诞节前后，新38师攻下了于邦，史迪威和孙立人腾出手后，立即挥师北上，展开了解围之战。
    隆隆的炮声由远及近，李家寨上上下下的人一片欢腾，他们知道大榕树上的日子快熬到头了。而这个时候的长久大佐却惶惶不可终日，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进，那是梦魇，两个多月的围攻都没能拿下来，更何况现在大部分兵力已经调到屁股后面去对付支那军的主力了。退等于承认失败，那将是大日本皇军不可洗刷的耻辱！原地坚守对日本来说也是死路一条，中国军队能做到的，日本军队却不能。他们没有大榕树为自己撑伞；没有美国人那么强大的火力；也没有充足的后勤补充。尽管长于打洞的士兵把工事修得里三层外三层，但还是抵挡不住美国人从飞机上投下的五百磅巨型炸弹。那家伙从天上掉下来后，能把溶岩炸出 五米 深的大坑，坑道内的士兵就算没被炸着，也活活被震死了。还有美式105毫米榴弹炮，打起来一波接一波，好似后浪推前浪，地面上大多数的工事都被它削平了。
    滚雷般的炮声越来越近，李家寨的士兵们都知道最后的冲击就要到来，他们忙着在擦枪、装子弹。张大碗倒是一点也显不出焦急和激动，他把勃郎宁架在腿边上，根本不去碰它。
    “这日子到底快熬到头了，天天吃牛肉罐头，想起来就反胃，这美国人就是傻，做点萝卜白菜罐头不好吗？”张大碗一边吃着罐头，一边发牢骚，“现在想想倒是日本的罐头好吃。”
    林奋强听了一撇嘴：“得了，想想两年前在野人山是怎么过的吧。”
    张大碗点头道：“是啊，人真是个怪物，那时候做梦都没有想过有牛肉罐头吃。”
    他们正聊着，听到外面一大群炮弹向这边飞过来，炮弹在近处敌军的阵地上炸起一片火海。这说明日军的阵地已经被打得还剩下最后这一点工事了。林奋强立刻停止了说笑，
    “准备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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