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6 作者:叶晖南

林奋强：“来，踩在我的肩膀上。”
    徐萍踩着林奋强的肩头，吴文君在上面拉，先上了树，然后小玉和李云清也学着她的样子，一个个爬上了树。
    在树上，林奋强指着一处树枝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对李云清说，“你就睡在这里吧，这平一些。”
    李云清：“那你呢？”
    林奋强：“我到上面再找地方，晚安。”
    “晚安。”李云清望着林奋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
    一阵困倦袭来，李云清在树梢上身体一歪，险些掉到树下，人一下子惊醒了，她四下摸了一下，摸到绑腿，将其解下，把自己绑在了树枝上。
    ……
    蓝天，
    艳阳，
    草坪，
    白楼。
    李云清回到了自己的家，父母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父亲一摆手，仆人推着小车来到草坪上摆着的圆桌前，把丰盛精美的食品摆上了桌。李云清动作麻利地围好餐巾，拿起刀叉，迫不及待地要进食。父亲示意她慢一点，转身向仆人一招手，仆人取出一瓶香槟。李云清觉得这个仆人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仔细一看，却是林奋强。李云清顿时心中涌起一股热浪，正要开口说话，只见林奋强已经打开了香槟酒的瓶塞，飞溅的白色泡沫喷了她一脸，凉丝丝的……
    李云清惊醒，又下雨了，凄风冷雨打在她的脸上，想到美好的梦境竟是那么短暂，那么遥远，她低声抽泣起来……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女兵们跟在男兵的后面，被饥饿折磨得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东摇西晃。
    男兵的队伍情况更糟，他们为活命把枪支丢了一路。越来越多人晚上上树时还在说话，第二天却不见再下来。活着的人也如同行尸走肉，走着走着，就有人倒下了。最初时，众人还努力想帮助，后来司空见惯了，谁都变得麻木不仁，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呆呆地走过去。队伍中的行军人数每一天都在减少，护送女兵的加强班到了这个时候只剩下林奋强、张大碗等几个人了。
    这天，又有一个人摇晃着倒下来。
    那士兵蜷曲着身子，躺在积满雨水的地上，浑身发抖。
    李云清走上前，用手试试他的前额，“是疟疾。”
    林奋强：“能救他吗？”
    李云清难过地摇摇头。
    躺在地上的士兵翻滚着大叫：“弟兄们，有谁行行好，给我个痛快。”
    谁也下不了手，林奋强等人默默地向后退却。
    “弟兄们，我求你们了！”
    吴文君把冲锋枪拉到胸前，取出弹夹，只压进去一粒子弹。
    所有的人要么走开，要么背过身去。
    “好兄弟，别怪我，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大姐，谢谢你，我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感激你的，告诉弟兄们，有谁能活着走出去，别忘了给我们死去的弟兄报仇！”
    吴文君转身对大家说，“你们这些大男人们，都听到了没有？”然后俯下身，像大姐姐一样温柔地抚摸着患者的脸，“他们发誓一定替你报仇，好兄弟，安心上路吧！”
    病患者伸出瘦得象一把干柴的手，抬了抬，可怎么也抬不起来。吴文君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恐怕这辈子还没有摸过女人。吴文君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垂死的士兵最后睁开眼睛，看了吴文君一眼，安详地闭上了双目。
    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山麓中激起无数回声。
    涓涓溪流拦住了去路，这条溪大概只有雨季才能见到它的身影，宽不过3米 ，最深也就没到腰间，可现在它却成了中国士兵的拦路虎。饥饿疲惫的人们走到这里都止住了脚步，不少人犹豫不决，这个平时几步就趟过去的小河，在如今人们眼中变得如此狰狞。
多数士兵心里都明白，凭这会儿的体力，恐怕抵挡不住水流的冲击了。但停下来也是等死。终于有大胆的人，迈动着双腿，试探着下了溪，一步、两步、三步。刚刚走到溪中央，突然那人站立不稳，晃了两下，象根折断的稻草，一下子倒在水中，随波逐流而去。
岸上的人没有伸手的，甚至没有人脸上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这种情况他们已经见惯了，每天都有同伴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倒下去。谁都知道，明天，也许今天下午或晚上就轮到自己了。
    林奋强是爬到溪边的，他想喝点水，却无意中发现有小鱼小虾游戏于水中。
    “大碗，快来看，这条溪里有鱼。”
    “有鱼！”消息象风一般传开，瘫倒在地的士兵们顿时如同注射了强心针一般，纷纷爬起来，跳入水中。用手捞，用帽子兜，可收获甚微。
    张大碗偶尔抓一条小鱼，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生吞下去。
    一名身体虚弱的士兵，摸着摸着，头晕眼花起来，晃荡了几下，一头栽到水里，顺流飘走，其他人看也不看，只管专心捞鱼。
    中校在水中摸来摸去，偶尔摸到一星半点东西，马上塞进嘴里，“唉，得不偿失。”
    张大碗对林奋强喊：“书生，你还不下来。”
    爬在地上的林奋强抬起头：“我没有力气了，要下去，就和刚才那个弟兄一样下场。”
    张大碗：“躺在石头上不也是一样等死吗？”
    “我拿这个跟你搭伙。”说着，林奋强从腰间摸出一个手榴弹。
    “我的妈呀，你怎么还藏着这么个宝贝。”张大碗喜出望外接过手榴弹，爱不释手，好象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似的。
    “我们也动用一颗手榴弹吧？”李云清用商量的口吻小心地对吴文君说。
    吴文君点点头。
    宋小玉掏出自己的手榴弹，交给李云清，“先用我的吧，我实在背不动这东西了。”
    李云清接过手榴弹来到林奋强身边，“我们也入伙行吗？”
    “没问题。”林奋强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张大碗朝林奋强做了个鬼脸，接过李云清递过来的手榴弹。
    他走到溪流的下游，选了一处流水长年冲击而成的小石潭，把手榴弹投了进去。几秒钟后，轰轰两声，小石潭掀起两个高大的水柱，死鱼浮上了一片。
    落魄的中校和一群散兵游勇听到爆炸声，纷至沓来，中校带头跳入水中。
    “不许抢，你们这些王八蛋。”张大碗急得大骂，然而没有人理他。
    “住手！”吴文君抡起冲锋枪朝天上打了一个点射，“谁敢抢我们的东西，我叫他马上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
    当兵的被她的气势所震摄，纷纷退了回去，惟独那个中校不走，他抓起一条小鱼匆匆塞进嘴里。
    正当他在水中捞第二条时，几发子弹打在他面前的水面上，水花溅了他一脸，吓得他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吴文君傲然道：“对不起长官，我们这些人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所以对你也不能例外。”
    不一会儿，张大碗欢天喜地地捧着大约半帽子小鱼小虾跑过来。把它们仔细地分成两堆。
    英国少校凑过来：“我能够入伙嘛？”
    林奋强：“你拿什么入伙？”英国少校拿出一根金笔，林奋强摇头；又拿出一块手表，林奋强好象挺有兴趣地把手表放在耳朵边听听，英国少校松了口气。
    没想到林奋强又把手表还给他，还是摇摇头。
    英国少校失望地把背囊倾倒过来，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最后他取下手上的金戒指递给林奋强。
    张大碗在一边忍不住了：“书生，你问问这个洋鬼子，金子能吃吗？”
    林奋强对少校摊手说：“对不起。”
    绝望的英国少校翻遍全身，最后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战战兢兢地递过来。
   “ＯＫ！”林奋强笑了。
    多日不见的炊烟又升起来。
    李云清和宋小玉把小鱼一条条地破开肚皮，取出肠子。
    吴文君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把丢在地上的肠子肚子统统丢进了军用饭盒。
    这一餐吃得好美呀！
    身体虚弱的宋小玉靠在树根上，把最后的鱼汤舔干净，意尤未尽：“香啊，云清姐，你说是这里的鱼汤鲜美还是你们上海国际饭店的鱼翅汤好喝？”
    李云清：“要说现在的感觉，我真的不知道哪个味道更美，如果我们能走出野人山，我一定带你到国际饭店去吃一次鱼翅汤，到时候你自己去评判。”
    “也算我一个。”徐萍抢道。
    李云清：“还有文君姐，大家一起去。”
    只有吴文君不说话，她沉着脸，心事重重。
    靠着几条毛毛鱼提供的能量，少数人渡过了小溪，而其他的弟兄再也没人见到过他们。
    稀稀拉拉的队伍又挣扎着向前走去。
    张大碗搀着林奋强走在男兵队伍的最后。
    林奋强边走边回头望：“她们好象没有跟上来。”
    张大碗：“她们会跟着的，现在掉队就是死，她们会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的。”
    女兵们落在后面，渐渐地拉开了同男兵们的距离，她们一步三摇，体力即将消耗殆尽。
    走着走着，宋小玉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徐萍赶紧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她没有病，只是虚脱，我们带上她。”她抬起头，正撞上吴文君投来的目光。
    吴文君紧绷着嘴唇，走到宋小玉身旁，也试试她的体温，然后摘下冲锋枪……
    “你想干什么？”徐萍的手已经伸向腰间的手枪套。
    吴文君把冲锋枪扔给徐萍，一声不响地背起宋小玉，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文君姐……”
    吴文君吃力地说：“快走，我们掉队了。”
    没走出多远，吴文君的双腿就打起了颤，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李云清赶过来：“换我来背。”说着她从吴文君肩头换下宋小玉。然而她的体力就更加不济，背上小玉，她几乎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让我来吧。”徐萍来换李云清。可是她几乎背不动宋小玉，好不容易咬牙把宋小玉背起来了，还没有走出十步就压倒了。
    徐萍躺在地上，捶着自己的腿，抹泪道：“我真没用，没用！”
    吴文君和徐萍相对而视，彼此都清楚对方想说什么。
    沉默，令人紧张的对视。
    最后还是李云清先开口了：“我们不能丢下她不管，想办法抬着她走。”
    吴文君冷冷地：“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还能走多远，抬又能抬多久？”
    李云清：“要死就死在一块。”
    吴文君：“请别忘记戴师长的重托。你也是军官，有责任把更多的希望留给大家。给她留下一粒子弹，我们走。”
    “不行！”李云清拔出了手枪。
    “你想干什么？”吴文君也端平了冲锋枪。
    紧张的对峙令人窒息。
    徐萍默不作声地走到了李云清一边，也拿起了枪。双方谁也不退让。
    宋小玉醒来，有气无力地说：“别为了我，拖累大家，你们走吧。”
    吴文君先收了枪，她跪到宋小玉身边：“不要怪我，宋小玉，我只希望我们中间有人能够活着走出去，去完成戴师长交待的事情。”
    宋小玉：“文君姐，你是对的，我不怪你，把她们带出去，我死也瞑目了。”
    李云清哭了：“小玉……”
    宋小玉：“云清姐，如果你能走出去，告诉师长，告诉杜长官，将来再打回来的时候，别忘了把我和死在山里的弟兄们接回去，我不想永远睡在这里。”
    李云清和徐萍泣不成声，只得点头，吴文君也潸然泪下。
    宋小玉催促着：“快走，追上队伍。”
    吴文君把宋小玉的手枪拿出来，取出多余的子弹，仅留下一粒，并推上了膛。
    她递给宋小玉的同时，在她另一支手里塞了个东西。
三个女兵，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宋小玉以微笑作别。
    当人们消失之后，宋小玉打开手心，里面放着一块小小的水果糖。她剥开糖纸，将糖含进嘴里，品着生命的最后时刻。少女平躺在潮湿的地上，两眼仰望着天空，那里是灰蒙蒙的一片，哎－－蓝天，你在哪里？她想到了年迈的父母，心中一阵阵发疼，我死了他们怎么办？还有那个一直珍藏在姑娘心中最美好的梦幻，差一步之遥，就要实现了，可自己却跑来当了兵。当兵，她并不后悔，只是就这样死去，太不甘心。
    糖吃完了，宋小玉咽下最后一口唾液，举起了手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部位。
    当枪口触及年轻的胸膛时，同时也触动了少女的心弦，宋小玉从胸口贴身的地方取出了一个白色的纸卡片，端详起来。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宋小玉一咬牙翻过身，向前爬去，“我要活着走出去。”
    “我不能死。”她一边爬，一边鼓励自己。
    突然，她停了下来，两眼瞪得大大的。她平生最怕蛇，偏偏在这里就碰到了蛇中之王。
    一条眼镜蛇高高扬起头，吐着黑色的信子，拦住了去路。
    “怎么？就连你也想把我吃掉？”在最初的瞬间惊吓过后，宋小玉忽然觉得没有了恐惧，有的只是一种近乎于歇斯底里的疯狂，她摘下军帽，立起半截身子，毒蛇恰巧在这时发起了攻击。
    宋小玉“啊”的一声尖叫。
    走在前面的吴文君一行听到了背后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她们回头望着看不见的地方，禁不住流下眼泪……
    打空的手枪落到地下。宋小玉此刻正扑上去，用军帽捂住了眼镜蛇的头，恶狠狠地说：“看谁吃了谁。”说着一口咬在蛇的颈部，牙关一紧，竟活活撕下了毒蛇身上长长的一条鲜肉，大口吞进肚里。
    接着又是一口，眼镜蛇在她的手中扭来扭去，最后终于不动了。
    树上的猴子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尖叫着往树梢上窜去。
    宋小玉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把一条四尺来长的眼镜蛇生吞进去了，她躺在地上又歇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双手一撑，竟然站了起来，她找到一根树棍，拄着顽强地向前走去。
    宋小玉追赶了好长时间，终于，她远远地看到了其他三个女兵，脚下的步速越发快起来。
    “云清姐姐，文君姐，阿萍……”宋小玉呼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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