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5 作者:叶晖南

“团座，信号！”有人兴奋地轻轻喊道。
    刘放吾放下望远镜向江对岸观察，那边是一块黑幕，什么也没看见。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望远镜的视野太窄，在夜间是很难搜索到小目标的，还不如用肉眼。
    “你没看错？”刘放吾知道自己在偷渡前下的命令：成功之后，在对岸划一撮火柴，亮过之后立即熄灭，为了尽量减少被敌人发现的几率，只发一次信号。
    “没错。”
    “我看见了。”
    “我也看到了。”团部的其他几个参谋和士兵都证实到。
    个人幻觉的可能被排除，刘放吾放心了。
    “按计划，全团渡江！”
    一批批的官兵按照预先制定的方案井然有序地下水了。渡过去两个营的兵力之后，轮到了团部。刘放吾把自己亲手编织好的伪装披到了头身上，这是用几百个细细的竹枝编成的，象个蓑衣，不过比蓑衣要长一些，从头盖到脚，然后又把两根锯成二尺多长的毛竹筒插进腰带里。他来自鱼米之乡的湖南，从小就谙熟水性，这一组，他亲自担任了组长，第一跃入了水中。
    “加把劲，冲过去！”刘放吾对其他五个人吩咐道，同靠岸的道理一样，冲入中流之前，如果不能克服水流的推力，就无法横渡，只能贴在水边漂流。
    经过一番搏击，他这一组的人全部顺利地游到了开阔的江心。到了中流，人会突然觉得省力多了，滔滔江水推着人向前跑，两脚在水下用力一蹬就能滑出去好远。
    快接近江中心时，刘放吾看见远远的对面亮光一闪，接着一个象狼眼睛一般的光点跳出水面，越来越大，然后连汽艇的马达声也听到了。
    “保持镇静，准备战斗。”刘放吾对他身边的组员命令道。
    汽艇迎头开过来，刺眼的探照灯扫视着江面，刘放吾借着灯光在伪装物下面观察着江面，全体官兵都表现出了良好的素质，没有一个漂浮物出现异常的流动，当汽艇到来的时候，大家脚下都停止了蹬水的动作，随波逐流，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汽艇径直地朝他的这个小组冲过来，竟然从几个人的中间穿过去了。这时刘放吾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时距离艇身越近反而越安全，船两侧恰恰是敌人机枪和探照灯的死角之处。刘放吾擦着艇身漂过去，连插在背后的手榴弹都没有拿下来。
    江面再度陷入了一团漆黑，刘放吾瞪大了眼睛，想看到他组里其他成员的位置，然而，刚才被探照灯晃花的眼睛一时间还不能马上恢复过来，他什么都看不见。
    “团座……”
    “团座……”
    不远处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唤。
    “我在这，向我这边靠过来。”刘放吾答道。
    不一会儿的工夫，几团黑影凑过来，刘放吾数了数，一个不少。
   “现在听我的命令，把手榴弹环轻轻摘下来，小心点，沉到江里。”
    这是在渡江前就已经想到的细节，在准备战斗的过程中很少有人会把手榴弹的盖子保存下来，一枚没有盖子的手榴弹在水中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拉火，特别是当全身挂满了竹树枝条的时候。所以下水前，他给全团官兵下了一道命令，凡是进入战斗准备的人一旦警报解除，统统把手榴弹遗弃，如果再次遇到险情，则准备好第二颗手榴弹，他特别强调虽然每个人携带的弹药所剩无几，也决不能为节省弹药而因小失大。
    刘放吾一脚踏上钦敦江对岸，发现先期抵达钦敦江南岸的一营、二营已经构筑好了简易的防御工事。
    “参谋长……”
    “在。”参谋长从黑暗中闪出来。
    “情况如何？”
    “全团两个营基本渡过了江，现在只有重机枪连还没有过来。按照计划，他们应该下水了。”
    听完汇报，刘放吾立刻举起望远镜向江对岸观察起来，那边还是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日军巡逻艇过来的时间，才能借助鬼子的探照灯看到江面的局部情况。重机枪连是团里的宝贝疙瘩，也是这次偷渡最难的一支部队。全连六挺马克沁重机枪个头大，枪身重，即便是拆开了，也很难随身携带，只能扎成竹筏，把机枪绑在上面，但这样一来，在风大浪急的江面上很难保证竹筏的稳定。
    正在担心着，日军的汽艇再次出现在江面上，借着敌人汽艇上的探照灯光，刘放吾看到了江面上两大团的黑影，不用说这是重机枪的竹筏在偷渡。岸上的人都替最后的重机枪连捏了一把汗，这些大家伙一旦被发现，免不了有一场恶战。
    还好，汽艇从偷渡的重机枪连旁边驶了过去，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大家把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再过十几分钟重机枪连就可靠岸，这期间鬼子的汽艇不会再出现了。
    胜利在望！
    日军33师团特勤中队的宫城大尉指挥着汽艇今夜已经是第八次巡视江面了，到现在为止没有发生任何可疑的情况。但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什么？宫城大尉这个问题已经在心里问了几十遍，但一直找不出答案。
    他离开驾驶台，亲自操起探照灯扫视江面，江中除了不时卷起白花花的浪潮，什么都没有。手下的士兵对这位长官的举动有些疑惑，为什么江面平静了，长官反倒显得紧张起来。
    一道电光从宫城大尉的脑海中闪过：问题正是出在这平静的江面上。为什么刚才满江都是漂浮物，现在却一个都不见了？还有，今天夜里漂浮在江面上的竹枝团好象有某种规律，宫成仔细的回忆一晚上以来所见到的情景，那些个漂浮物好象都是聚集在一起的，大约五六个成一团，还有，刚刚走过江面上他明明看见一根碗口粗的竹竿露出在复盖物的下面，灯光下整齐雪白的竹节历历在目。只有用刀或锯子伐下了竹节才是这个样子。
    “八格！”宫城大尉怪叫一声，他突然明白了几天来中国人玩的鬼把戏，他们居然用了这么简单的办法就戏弄了皇军。
    汽艇气势汹汹地调转过头，开足了马力向偷渡场这边冲过来。敌艇的突然调头和急促的马达声等于告诉113团敌情有变。
    “准备战斗！”刘放吾心知这一仗已经避不开了。
    宫城大尉操着探照灯不停地扫向江面，主航道中心线附近已经没有任何漂浮物了，这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他指挥着汽艇又往前冲了一段，终于发现了正在向岸边靠过去的几团大黑影。
    “射击！”宫城用探照灯指示着目标，船头的重机枪立即喷出一条条火舌。几乎在同一时间，江南岸数十条火龙也向他这里卷过来，原来在江中的黑团团也突然间掀掉了伪装，那下面藏着的重机枪毫不留情地把弹雨泼过来。
    “船尾有人！”操着尾部探照灯的士兵突然大叫起来。宫城本能地调转指挥塔上的灯光去搜索。不过人没有看见，倒是听到后甲板上传来“咚咚”几声响，他拨过灯光一照，随即闭上了双眼。
    成捆的手榴弹从船帮下面投上来，一阵猛烈的爆炸把硬木质的甲板炸得四分五裂，机仓里的燃油被立刻点燃，熊熊大火顷刻吞没了后半个船身，不大的工夫船尾就开始下沉，更猛烈的爆炸随即发生。
    “告诉八连、九连不要恋战，尽快脱离敌人。”刘放吾看见重机枪连正在登陆，及时下达了转移的命令。
    天亮时分，各路突围的部队先后来到半山腰的预定集结地。
    武器损失的报告先汇报上来，刘放吾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最后偷渡的重机枪连在战斗中因还击，有三个竹筏失去控制沉入江底，另有一挺轻机枪损失。看到战报，刘放吾一阵心疼，仁安羌那么激烈的大仗，113团只损失了一挺轻机枪，现在，一次小规模的作战竟让他丢掉了半个重机枪连的装备！
    “团座，人员损失情况统计出来了。”参谋长看着刘放吾心情沉重的样子，在他背后小声地说道。
    “报。”
    “战斗损失、失踪和溺水者共计十五人。”
    “好，人都在。这是最重要的！”
    人员的损失算得上轻微，这让刘放吾的心情豁然开朗，他再次举起望远镜朝山下的钦敦江望去，晨曦中原来奔腾咆哮的拦路虎现在变成了一条闪着银色光泽链条。东西两岸合拢过来的日军在他们刚才登陆的地方乱糟糟地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让他们找去吧，老子不奉陪了！想到这刘放吾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他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
    糟糕！刘放吾马上想到了生病的原因，四五天前，警卫连打了一头野猪，送到团部不少肉，团部一顿没吃完，不想一天之后，剩下的肉就变质了，他舍不得丢，还是把腐肉统统吃光，有几个人第二天就倒下了，刘放吾还以为自己抵抗力强，不想人在紧张的时候病魔只是暂时退让了，现在心里一松，病却立即发作。
    被抬上单架的时候，刘放吾人已经神志不太清楚了，心念之中，只有一点不模糊：翻过眼前这半座山,那边有条小路直通印度,前面再无日军……
   
    吴文君横枪大喝：“谁？”
    对面马上有人回答道：“别开枪，是自己人。”
    树丛被拨开，一个中校军官后面还跟着十多个衣不遮体的士兵和一个英军少校。
    许久没有见到自己人了，姑娘们格外兴奋，上前问长问短，
    徐萍：“长官，你们是那一部分的？”
    “五军军需部，鄙人供应处副处长。”
    李云清兴奋地问：“这么说我们就要找到军部了。”
    中校摇摇头：“全走散了，我们这些人掉了队。”
    吴文君：“请教长官，你们如何找到路的。”
    中校：“很简单，饿死病死的弟兄就是路标，沿着死人多的地方走。”他向前一指。
    前面不远处，果然横着几具尸体，他们已经被热带雨林中的“行军蚁”啃得只剩下骷髅架子。
    “带上我们一起走吧。”徐萍对中校军官恳求道。
    中校看看女兵们，脸上露出一丝难看的苦笑，低头又向前走去。处在饥饿和疲劳极限中的男人们已经失去了对女人的兴趣，他们默默地走着。
    吴文君一摆手：“跟上，死在一起也比做个孤魂野鬼强。”
    她们跟了上去。
    夜晚，雨暂时停下来，野营之地人们想尽办法，终于燃烧起篝火。士兵们围坐在久违的火堆旁，把钢盔架在火上，烧起了水。
    中校把一小截皮带剪进钢盔说：“有谁入股？”
    “我。”
    “算我一个。”他身边几乎所有的士兵连声响应。
    中校从每个人手中接过半截皮带，剪下来完全一样长的一小段放进钢盔里。然后把剩下的皮带还给士兵。轮到张大碗了，他拿出最后一小截皮带，“我就剩下这一截了，算三份吧。”
    中校仔细量了量，“只有两份半。你明天怎么办？”说完把张大碗的皮带剪成两半放入钢盔。
    站在一边的吴文君小声地问李云清：“我们还有粮食吗？”
    李云清：“没有了。”
    吴文君：“只好入伙。”说着动手解皮带。
    又有四小截皮带放进了沸腾的钢盔中。
    所有的士兵都围在篝火旁，眼巴巴地盯着翻滚着白沫的钢盔。
    林奋强走到英军少校面前，用英语说道：“少校先生，我们长官问你今天是否入伙？”
    英国少校高傲地说：“我们大英帝国的绅士怎能吃那种猪狗都不吃的东西，替我谢谢你们长官的好意，我有这个。”
    说着他从背囊中取出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中校军需官不断地用树枝拨弄着煮在钢盔里的皮带。
    “差不多了吧？”张大碗端着自己的钢盔，嘴里直咽口水。
    中校：“就你最着急！”
    张大碗：“没法子，爹妈给了我个大肚皮。”
    正在说着，中校捞出一截皮带，快不及暇地放进嘴里，烫得他一边丝丝地从嘴里往外吐气。
    张大碗似乎察觉到什么，欲言又止。
    “好了，可以吃了。”中校说
    立时，十几只碗或军用饭盒伸了过去。
    中校用勺子每人分一小块，外加一点汤。
    分到皮带的士兵迫不及待地把煮熟的皮带塞进口中，粗粗地嚼几下，就吞了进去。然后把汤一口灌进肚里，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
    最后轮到张大碗。
    “怎么回事？我应该是两块大的，怎么变成一大一小了？哪个王八蛋吃了老子的皮带？”
    中校色厉内荏地骂道：“嘴放干净点，说不准是哪个弟兄不小心弄错了。”
    张大碗：“长官，好象是你刚才吃的那块比别人的长一点。”
    中校：“放肆！你敢怀疑长官？”
    张大碗被震住，放缓了口气求道：“那多给点汤做补偿行不行？”
    中校：“不行，入伙时大家说好的，剩下的汤全归我。”
    张大碗垂头丧气道：“算我倒了邪霉。”
吴文君把女兵们召在一起，吩咐着：“大家尽可能慢一点吃，在食物不足的时候，吃得越快，人的饥饿感就越强。”
女兵们围坐在一起，照着吴文君说的方法，一点一点地细嚼慢咽着皮带，看起来吃相要斯文得多。
    徐萍：“真难吃。”
    吴文君：“过些时候就会觉得这是最好吃的东西了。”
    篝火慢慢地在熄灭。
    李云清长叹一口气：“哎，又该喂蚊子和蚂蟥了，吃下去的东西还不够喂它们的。”
    吴文君向篝火那边望去，已经不见人的踪影。
    “人呢？”几个女兵骤然紧张起来。
    正这时，林奋强从一棵大树上跳下来，吓了她们一跳。
    “早进山的弟兄们说在野人山睡觉要爬到树上。”
    “为什么？”
    “他们发现山里的野人都把房子搭在树上，原来这里的蚊子和山蚂蟥都在较低的地方活动，爬上大树就可以不受它们的袭击。”
    “可我们不会爬树。”宋小玉说。
    吴文君：“看着我的样子。”说完她手脚并用，三下两下就爬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李云清试了试，毫无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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